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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夢斷東莞(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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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艾米麗還躺在西營盤的國家醫院,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白床單一樣慘白。她曾經答應春夏之交帶史密斯到米埔觀鳥,看來一定趕不上了。史密斯為了觀看鳥禽而買的雙筒望遠鏡仍未拆封擺著。除非有個志同道合的熱心人士願意教他區別鳥類,實地灌輸他一些米埔沼澤區周圍的生態知識,讓他學習進入情況。 好像還是昨天,他拎了只大藤籃跟隨艾米麗到上環華人菜市場採購孤兒院的伙食。她披斗篷的身姿輕盈,菜市場醃臢的魚腥沾不到她及地的長裙,裙襬下的鞋踩著濕漉漉的地板卻總是光潔如新。她帶他去鹿角酒店喝下午茶,她拿青瓜三明治的手,指甲圓圓的,像海邊洗得很乾淨的貝殼,靜靜發著晶瑩的光,使他想到陽光下白色的沙灘,布萊敦的沙灘,小時候母親的手。呵,他信教虔誠的母親。 此時這雙手覆蓋在病房白色的床單下,消失在那一片無邊無際的白。國家醫院那一扇也是白色的病房門在史密斯的眼前輕輕合上。艾米麗與白色關在一起。史密斯對自己的期許,對信仰的許諾也關在裡面。 春夏之交,亞當·史密斯如願以償地胸前掛著嶄新的雙筒望遠鏡到米埔觀鳥。帶領他去而且耐心地當他嚮導的,竟然是他的上司,潔淨局的幫辦溫瑟先生。那天下午陪同總督羅便臣特派的調查委員會,從東華醫院巡視回來,史密斯向上司溫瑟先生彙報經過。 溫瑟先生的辦公室另有訪客,一位戴禮帽衣飾體面的年輕紳士,留了兩撇往上翹的小鬍子。史密斯輕聲道歉打擾,就要退出,被他的上司喊住了。 「進來吧!這位是丹特先生二世,我的世侄──詹姆士,你不介意吧?」 客人冷淡的聳聳肩,不置可否。 「亞當,聽說過大名鼎鼎的丹特洋行吧?詹姆士的叔父開的。」 史密斯肅然起敬。丹特洋行是殖民地數一數二的老字型大小。那棟矗立中環海旁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傲視全港,標誌大英帝國海外霸權的成果。它是前仆後繼渡海而來的冒險家憧憬的對象。丹特洋行的貿易項目之一是經營苦力貿易,從華南擄掠的華人當豬仔一船船裝運到南美販賣從中營利。去年旗下的加爾文號載了二百九十八名華人駛往古巴,航程中不堪虐待,死亡率達百分之四十五,引起英國政府注意,下令調查。香港高等法院開庭後的判決是:「華人大批死亡並非任何人的過失,而是出於上帝的旨意。」船主被判罰款五十英鎊,這宗牽涉一百多條人命的大案就此了結。 連上帝都站在丹特先生這一邊,華人註定要被犧牲了。沒想到丹特洋行也有時運不濟的時刻。年輕傲慢的二世帶給溫瑟先生壞消息,以他的嬸嬸命名的卡露琳號發生暴動,在南海被洗劫了。估計是鎖在夾層艙底的苦力沖過鐵柵欄,制服持械看守的海員,和出沒廣東海岸的海盜裡應外合。卡露琳號失去聯絡,下落不明。 「這些畜牲不如的東西,被抓回來──一定會抓到的──我親自下令處罰,十個一批縛在船欄上,把可笑的辮子纏在一起,用長鞭毒打,打到剩一口氣──」二世憤怒的臉扭曲了,變得猙獰恐怖:「打完了,拿鹽水往傷口潑,看這些畜生敢再逃──」 「我跟你叔父建議過不止一回了,人口貿易風險太大,還是做回他的老本行上算,」溫瑟先生徐徐吐出一口煙:「鴉片買賣才是最安全、最有紳士風度的正當生意。」 接著他煙斗指指一旁恭立的史密斯,並不叫他坐下:「怎麼樣,你們去了東華醫院,幾位紳士去教化這個愚昧的民族脫離野蠻的治病方式,喝草煮的黑色的湯,噁心極了!你帶了槍吧?到混雜的華人區,你必須隨身帶武器,以防土著攻擊。」 「是的,溫瑟先生,我帶了槍去。」 「呣,很難講,說不定土著不敢招惹你。詹姆士,這個人拿了火把撲滅瘟疫,四十度高溫,深入傳染最嚴重的疫區,居然活著出來了,」溫瑟先生喃喃:「瘟疫侵不了他的身,他不會染病的──」 紈褲子弟撚著翹起的小鬍子,侮慢地掃了史密斯一眼,不肯開腔招呼,唯恐有失身分。 就是這天下午,溫瑟先生提起他安排星期天到米埔觀鳥,一時興起,邀請史密斯一起去。溫瑟先生出遊的排場架勢令他的屬下豔羨不已。下了轎子,好整以暇選定觀鳥的位置,右手一伸,傭僕畢恭畢敬把性能優良的雙筒望遠鏡遞給他。站累了,自然有一張折迭的椅子,輕輕放在他屁股下面。史密斯讀過一篇遊記,旅行家隨著英國商人深入非洲,以絨線、布匹換取剛果的象牙,一船船載回倫敦。遊記中敘述土人酋長不坐椅子,而是由奴隸趴在地上以背當椅子坐。活動的人背椅。溫瑟先生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效法? 野餐也不是像艾米麗一樣選擇平坦一點的地方鋪上張氊子,打開藤籃,取出青瓜三明治和水壺充饑。溫瑟先生一聲令下,平臺變魔術似的豎立一把奇大無比的遮陽傘,傘下一張鋪雪白臺布的餐桌,女傭像在山頂家中宴客一樣端上一盤去骨的冷雞肉,蘇格蘭熏鮭魚,男僕白毛巾搭在肩上,打開溫度適宜的法國莫邑香檳,倒在光可鑒影的水晶高腳杯。葡萄、蘋果拼的水果盤等著和布丁一起餐後上。 溫瑟先生啜著香檳,向史密斯解釋,米埔是世界上唯一在赤道以外的北回歸線地帶的紅樹沼澤,和美國的佛羅里達州的沼澤一樣,是世界最著名的候鳥觀察之區。米埔的沼澤生產小蝦、小蟹、泥鰍,候鳥的主要糧食。 原來如此。每年兩百多種候鳥就是為了吃這些蝦蟹才停下來當補給站。溫瑟先生的分析簡單明瞭,史密斯覺得艾米麗畢竟太感性。 米埔觀鳥,溫瑟先生握著香檳感慨,是他枯燥寡味的殖民生活極有限的娛樂健身之一。他回憶祖家莊園打獵、騎馬、放鷹養犬的日子。不是他的莊園。溫瑟先生遺憾地糾正。他夫人的武士伯父在作戰中立了大功,受維多利亞女王封誥為貴族。 「奧立佛爵士和其他貴族沒兩樣,喜歡狩獵到了如癡如狂的程度,在倫敦出席下院會議,連夜騎馬回自己的莊園參加打獵。他訂了狩獵雜誌,你一定沒聽說有這種雜誌,亞當。」 「沒聽說過,先生。」 「奧立佛爵士也喜歡獵狐。」溫瑟先生莊園做客時試過一回:「狐狸很狡猾,簡直抓不到牠,需要訓練獵鷹配合追蹤牠的行跡,所騎的馬非得選有腳力、質素好的名種不可,為什麼?追蹤狐狸要跑遠路。不過,砰一聲,狐狸應聲而倒,那種刺激過癮──」 溫瑟先生口中的莊園宴會:「每一次所有的一切都要顯得過於豐盛。你想像一下,亞當,連侍候的僕役都穿上新衣,個個健壯漂亮。」 這次米埔出遊激發了亞當·史密斯向上流社會看齊、學習的決心,以後他將虛心冷眼觀察溫瑟先生的一舉一動,以他當借鏡模仿學習適合社交場合的一切禮儀舉止。假以時日,史密斯有信心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紳士,在他屬下的華人面前擺出尊嚴的架勢。殖民者的威嚴,溫瑟夫人一向所強調的。他的居高臨下的風采將令華人望而生敬。英國莊園的貴族生活遠不可及,他贊同政府官員、洋行大班在這偏遠的殖民地另起爐灶,關起門來享受悠閒的紳士生活:二月一連四天跑馬地的賽馬、春冬兩季水上划艇賽船,在占地三畝的草地打木球,星期週末到郊外觀鳥。溫瑟先生憑他對獵物特別有經驗的嗅覺,斷定九龍灣陡峭的海岸線,岩壁嶙峋的山坡,可能是狩獵的好去處。他正積極準備一次實驗,史密斯自告奮勇充當他助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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