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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夢斷東莞(4)


  四

  其實早在調查委員抵達東華醫院之前,他們對中醫草藥是否適合治病已經下了結論。憑著親眼所見,更印證了他們的設想。委員們個個筆酣墨飽,等著回去落筆寫報告上呈總督羅便臣。

  貴賓室休息喝茶時,其中一位委員,輔政司的傑姆士·史徒華發現一旁侍立的華人通譯屈亞炳臉上的麻子。天花留下的痕跡。

  「紳士們,喏,這個人臉上的麻點,看來就是喝那些黑色藥湯的後果,真無知──」

  「說到無知,」自稱對醫學頗有涉獵的保羅·安德森爵士提起帕臣醫生的一本著作:《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

  「帕臣醫生在廣州完成這本醫學著作,時間是一八〇五年,我們把種牛痘的方法引進中國,」安德森爵士嘆息:「將近一百年了,聽說這本書還在廣州翻譯成中文,可是,你們看,這可憐的人──無知,是的。」

  「這些庸醫,比牛還笨,教不來──」

  華人通譯屈亞炳那張被指點談論的臉漲成紫醬色,他垂下眼睛,雙手貼著褲縫,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臉上的坑坑洞洞,並非出自這般英國委員口中的中醫,它們是懷恩天主堂摩利士神父的傑作。這個愛爾蘭神父來香港傳教之前,在麻六甲學了點西醫的皮毛,就大膽的拿天主堂收容的貧苦華人孩子做實驗。那年天花流行,摩利士神父把天花診斷為瘡科一類,主張外治醫療,一見痘子灌膿,命令修女用藥水洗刷,那陣子懷恩天主教收容所傳出的慘叫聲,使過路人不忍卒聽。感染到的孩子十之七八命喪這庸醫之手。修女們大為恐慌,後來有位白眉毛的老中醫依照清代名醫朱錫嘏的《痘診定論》醫治。

  屈亞炳被消毒藥水洗刷得血肉模糊的臉,給白眉毛老中醫醫好了,雙頰留下凹坑麻點,幸虧不致明顯到礙眼的地步。多年後離開收容所,屈亞炳才聽說不管教友的年紀、病情,摩利士神父給的兩粒白色藥丸,永遠只是兩種藥:阿士匹靈和杜蟲劑。

  是那位白眉毛的老中醫救了他一命。屈亞炳咬著嘴唇,兩耳翕動,發不出聲音。他沒有開口澄清實情,給中國醫術討得應有的公道。屈亞炳在統治者面前,從來是不辯是非曲直的。他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出聲反駁這幾個異族統治者,何況其中一位是他的上司。他但願自己是個普遍的華人百姓,不必與這般赤發藍眼的鬼佬有任何瓜葛,遺憾的是他身不由己,賴以活命的差事使他不得不周旋在這異我族類的圈子裡,無法對他們敬鬼神而遠之。一有洋人在場,他兩腿立正、眼睛下垂。恭謹謙卑侍立一旁。走路時,永遠落後一步,不即不離,小心侍候察看洋人臉色。

  此時他被動地僵立著,等待英國人的興趣從他臉上的麻子轉移到其他方面,不再以他為話題,然後他紫醬色的血才會漸漸退散。

  調查委員們未踏入東華醫院之前,已經心存成見,如果他們還有點虛心,就近取材,拿屈亞炳為物件,向他探取民意,所得到的回答將令他們大為震驚。

  屈亞炳對東華醫院的陰暗面知之甚詳,他可以掐著指頭一一列舉:

  一、煲藥房偷藥:煲藥女工偷藏貴重中藥,廉價銷贓賣給外面的中藥店,在病人身上獲利。中藥的「蛀蟲」不僅煲藥房有,施診贈藥的藥所也有。有些病人見利忘病,竟將免費領到的藥物轉賣藥店,沒病的也混雜其間取藥變賣。

  二、殮房仵工打劫陰司路:仵工將屍體從病房抬到殮房途中,屍骨未寒,便被扒去頭飾、金牙,死者遺屬發現這弊端,好言和仵工「講數」,賞以銀錢,令死者體面入殮,夜半仵工趁新墳未幹,撬開棺木,還是扒去陪葬頭飾、衣物。

  三、廚房偷米:供應病人三餐的廚房,伙夫用鐵箕舀米,把米藏在廚房暗處浮磚下。冬天他把贓米圍在身上外披大衣,偷運出去,夏天以值夜為藉口,把米藏在枕頭、被單內遮掩出門。細水長流積少成多,致使病人吃不到定量的糧食。

  東華醫院是華人陰暗面的縮影。

  這是屈亞炳的看法。最不人道的是醫院對面棺材店的夥計。兩家長生店競爭生意,一大早搬出汀州、柳州的棺材板,口中大喊:開市大吉。聽在病人耳中,是個打擊。不僅如此,一天幾次夥計過街跑到醫院,向值班的職工詢問病重的病人是否斷氣。

  他的母親就是死在這醫院裡的,已到肺病末期,吐湧出一口口黑色的血,屈亞炳的母親被抬到最末一間病房,等著咽下最後一口氣。病房門一打開,便可看到對面長生店的棺材板。屈亞炳拿背擋著門,怕病榻上的病人看了傷感。他捂住母親的雙耳,不讓她聽到夥計催命的鬼話。

  母親還是咽下最後一口氣。做兒子的恨不得跟她一起去了。他毫無選擇的被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二十九年前,某一個尋常的日午,元朗屈氏家族第二十二代子孫尊德公,從妻妾成群的大宅午睡醒來,侵犯了上前奉茶、稍具姿色的女傭。尊德公這一隨意興起的舉動把屈亞炳帶到了世間。

  為僕勞役的母親無暇照顧他,把嬰兒攔腰綁在陰暗潮濕的傭人房床上,任他終日嚎哭。

  一直到有一天,前面大廳傳來法器叮噹作響、成人舉哀痛哭的聲音掩蓋了屈亞炳的嚎哭,這屋子的太夫人死了。屈亞炳從陰暗的床角被發現了,換上孫子的麻衣,頭上戴了一頂奇形怪狀的四角帽,他走下床,母親和自己一樣驚奇他居然已會走路。

  大出喪足足三裡路長的儀仗行列,屈亞炳夾在孝子賢孫群中手執哭喪棒,肩挑魂幡,第一次走出屈家三進兩院的大宅。第二次是九年後,尊德公被荔枝噎死,正室夫人有意將他母親發賣妓寨,母子半夜逃離家門。

  然後是空氣污濁的懷恩天主教會收容所,他骯髒的小手給瑪麗亞修女的戒尺打腫了,蜷縮在鐵床角落,捧住紅腫的手,咽聲嚼泣不敢哭出聲。已經懂事的屈亞炳知道自己經常無故挨戒尺與他母親的「背叛」上帝有關,她是罪人,瑪麗亞修女振振有詞。

  星期天,他在懷恩天主堂做清潔工的母親穿著教會救濟不合身的舊衣裙參加禮拜,聽到瑪麗亞修女告訴一位教友;讓天主堂的清潔工人每星期天都到前面教堂做禮拜「便沒有機會在家裡偷東西了」。母親雙頰紅赤,剝下那一身衣裙,當晚離開懷恩天主堂。她決定以九龍寶林寺院為安身之處,這一決定斷送了屈亞炳當傳教士的夢想,使他無法在燭光、聖歌、熏香中過了此生。

  他為此恨他母親。連帶恨她周圍的一切:一臉菜色的尼姑頭上恐怖的戒疤、母親身上黃色的袈裟、骨灰塔密密麻麻的死人遺照。盂蘭打醮超度亡魂的念經聲──母親命令他跪在菩薩面前,屈亞炳反抗,說那些表情呆滯的偶像只是木頭公仔,不是神。瑪麗亞修女教他的。母親第一次揮手打他。從此他再也不肯跨入寶林寺院的門檻一步。

  一直到母親肺部爛了個大窟窿,被抬到東華醫院,屈亞炳在病榻前變成一個無微不至的孝子。他侍候母親一匙匙喂湯藥,忍受草藥的味道。

  他抱著贖罪的心情看護母親。東華醫院把肺病列為絕症,值班的看護不肯隨便到病房內走動,她們群集病房外走廊,聽到拉鈴叫喚才肯入病房。屈亞炳頂替了看護的位置,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候時日無多的母親。深夜隔壁殮房的屍體噴多了防腐藥水,死屍發脹,從架上砰聲而倒,驚醒床前假寐的屈亞炳,他寒毛豎立,咬牙挨過一個個夜晚。

  他看化了人生。

  母親入土後,屈亞炳幾次夢見她縮著肩膊喊冷。依照遺言,為她套上寺院的黃袈裟打扮成道姑下地。抬棺材的仵工撈不到油水,草草掩土入葬,不致有半夜挖墳的舉動。幾次夢見母親喊冷,屈亞炳把瑪麗亞修女施捨的舊衣服放在母親墳前燒了。

  母親病逝後,他在世上無牽無掛,近三十歲的光棍,住在潔淨局分配的單身宿舍。小房間一床一椅。域多利監獄就在隔壁,當中只隔了一道粗糙的石牆,夜裡傳來犯人受笞刑、藤條鞭背痛苦的呻吟,披枷戴鎖手鐐腳銬的碰撞聲動人心魄。

  屈亞炳覺得自己是個自願的犯人。他的一床一椅就是牢房的延伸,他蜷縮床角,拱起膝蓋和犯人一起等待、等待生命的終結。從他有意識起,屈亞炳就以這種姿態被綁在床角黝黑的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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