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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關姜俠魂的傳說(5)


  黃得雲自此和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傭婦阿梅結了仇。

  同是出身貧家,阿梅不具黃得雲的姿色,人口販子給她另一條出路──賣到黃泥湧村富室當婢女。她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從一有意識開始,她就是赤足捧著洗臉水立在床帳前,伺候三姨太起床。從那一天起,她打扇、捶骨、奉茶、下廚操作,無一刻停息。稍一不順三姨太的心,施予她的懲罰輕則罰跪,重則綁立床柱前,不讓吃拉,用破布塞住嘴,不許她哭出聲。

  有年大冷天,阿梅赤腳立在溢出寒氣的紅磚地,替三姨太捶肩骨,天冷衣單一雙長滿凍瘡的手抖索得厲害,不聽使喚。捶慢了,三姨太轉身一巴掌,握在懷中取暖的鏤花銅手爐一揮,連同爐中燒得正旺的炭火擊中阿梅的額頭,血嘩嘩流了滿臉。凝住後結成疤,蜿蜒像只蜷曲的蜈蚣爬在額頭。破相後的阿梅,雖然皮色還算白淨,卻賣不出去給人作妾,主人損失一筆賣身錢於心不甘,更百般虐待,拿燒紅的火鉗烙她的瘦背,沸騰滾水罩頭潑淋下去,燙得皮開肉裂。

  阿梅不堪其苦,黑夜逃走,躲在快活穀墳場鐵門下被員警截獲,送到華民政策司等待發落。她到成合坊的唐樓侍候黃得雲之前,曾經在跑馬地一個靠販賣鴉片致富的大班家養的情婦家幫傭,不出半年,那個和黃得雲同樣出身擺花街青樓的妓女,不知是自己輕生吞了鴉片,還是被灌,死得不明不白。大班讓阿梅拎了包袱翻過一個小丘來見亞當·史密斯。她在成合坊唐樓古井旁的柴房找到棲身之處。為了感激收容之恩,她侍候史密斯尤其周到,白天下廚調製點心酒菜,夜晚奉茶打扇無微不至。

  黃得雲本能的提防她,不讓阿梅向史密斯獻不必要的殷勤,自己穿舊的衣褲寧願拿剪刀絞了,也不給她穿,只丟些素色粗布,把其實沒大黃得雲幾歲的阿梅打扮成灰撲撲的老婦,背後拖了條長辮,像順德「梳起」不嫁終生為傭的女僕。

  黃得雲鎖上門,在床上攤開皮盒內的珠飾玉簪,仔仔細細一支支一件件清點了三遍,與記憶中爛熟於心的各個形狀逐一對照,結果是令她不敢相信的一隻不缺、一件不少。阿梅使她困惑。黃得雲告訴自己不能對她就此甘休──這個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女傭。

  雙手交纏,黃得雲琢磨如何對付下一分鐘可能出賣她的傭婦。她已經處在下風,她必須行動。奇異的現象發生了,她的肚腹痙攣的顫動了一下,女性天生的直覺告訴她:她懷孕了。最後的一夜,史密斯滿口酒臭駡她是黃色婊子,一邊向她的臉吐口水輕蔑她──比妓女還不如的那個她最最想忘記的恥辱的一夜,他在她的腹中留下了生命。

  黃得雲撫著她依然扁平的肚腹,告訴自己是不可能的。十五歲給她擺房開苞的是個舉止粗糙的捐官,妓院的姊妹們形容,第一次像是二三十管針一起紮在肉裡,是開腹剖膛的痛。隔天早晨她全身痙攣躺在血污之中,恨不得就此不再醒來。風月場中打滾見多識廣的寮口嫂告訴她,妓女如果不在頭三個客人身上受孕,她從此可斷了生養的念頭,三精成一毒,子宮受毒害,孕育不了生命。

  仰天躺在南唐館的閣樓,黃得雲閉緊眼睛,聽任一個個不同國籍、面目模糊的鬼佬騎在她上面,暗自祈願,最好其中特別精壯的一隻蹂躪到她一口氣透不過來,了斷她前生欠下的債。可惜黃得雲沒這般幸運。

  見多識廣的寮口嫂讓她把十隻手指往後拗成弧型,摸出黃得雲一身肉柔骨軟,歎了口氣:「得雲,認命吧!你天生註定吃這行飯的!骨頭軟,比較不痛,吃的苦少些!」

  黃得雲的軟骨輕軀逃不過風月老手的一雙手,把她整個人卷成一粒肉球,轉過來拗過去遷就自己,碰到這類食人獸,不急不徐細嚼慢嚥享受到盡,黃得雲灰白著臉,連求饒都出不了聲氣。

  懷孕後的黃得雲為了怕動胎氣,整天躺在床上,那只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放在枕下寸步不離。每天無事,點數盒中的珠飾玉簪,一支支一件件全是靠她的身體換來的。回想墮入風塵的夜夜苦情,黃得雲喉頭滿了,一聲哽咽,眼中卻無清淚。亞當·史密斯顫顫的爬上她妓女的床,這個猶不更事離家背井的遊子,長著細細金毛白色的身體像水裡撈起一樣,黃得雲舐著他汗濕的頭臉,腥鹹的味道使她想到海中的白浪。她浮沉海中,過往嫖客在她身上留下的穢物被一波又一波溫柔的浪花滌盡了。

  她相信她得到了愛情。

  黃得雲苦悶的翻了一個身,她的生活就是一張床。擺花街南唐館閣樓,那張在史密斯之前任何男人都可以上去睡的那張床,換到跑馬地成合坊這張拍賣行買來的四根銅柱彈簧床,專注對著史密斯一個人,她的生活的全部內容還是一張床。即使黃得雲真的跟了戲班,與武生薑俠魂並頭交頸而睡,搭地鋪的戲臺也不過是一張大床。這些她睡過或所嚮往的床交織著痛苦與甜蜜的記憶,枕邊鬢邊柔情蜜意早已了無痕跡。她眼睜睜記住最後那一晚,史密斯綠色的眼睛野獸一樣吞噬她似的俯向她,粗暴的侮辱她。黃得雲受到的淩辱懲罰將不僅止於此,他在她的肚子裡刻劃的印痕將跟隨她走完這一生。

  她被困在床上,聽任記憶淩遲。

  唯一可供她出氣的,就只有柴房裡的傭婦阿梅。妊娠初期的反應使她顛寒作熱,終日不得安寧。黃得雲坐臥床上支使傭婦,手中的錫湯匙當當敲打最靠近她的銅床柱,金屬繚繞的顫音一縷縷穿牆透壁響到廚房,聽到阿梅耳裡無異是她的催命鈴。每次膝蓋顫抖,步履艱難地走出門廊,她都以為再也不會活著回到柴房去了。床上那個或坐或躺披頭散髮的兇神惡煞挖空心思想出種種虐待她的毒計。她的一切行事作為沒有一樣順遂黃得雲的心,湯水不是太苦鹹,便是寡淡無味,連洗鍋水不如,端起碗照準阿梅潑過去,淋了一身熱湯,還不許躲閃,更不得走開。兇神惡煞眉毛剔豎,命令熱湯淋身的阿梅上前,拉過她的長辮抓在左手,揚起藤鞭就是一陣揮打。

  臥床無聊,黃得雲以虐待傭婦取樂自己,黃泥湧三姨太的諸般惡毒行徑在阿梅驚懼的眼底復活。不奴役她時,便喝斥到後面古井邊,搬來那塊洗衣的石板,頂在頭上罰跪,沒經允許不准放下。那天黃昏阿梅又在受罪頂石板,突然從窗外箭一樣射進一個黑色物體,嚇得黃得雲雙肩聳跳。是一隻襤褸的烏鴉,牠不偏不倚降落阿梅的左肩,張嘴對住阿梅的耳朵難聽的聒噪,似乎來報什麼音訊似的。壓著石塊無法動彈的阿梅,手一托,張翅聒噪的烏鴉立即安靜下來,受催眠似的憩息她跪著的腿上,漆烏的毛色,在唐樓向晚的天色裡,泛出怵人的寒光。

  洗浴時,黃得雲發現大腿一塊淤血紫瘢,被鳥嘴啄的一樣,卻又毫無疼痛的感覺,不僅幾天不退還有擴散的跡象。她開始疑心阿梅害她,先招來烏鴉嚇她,又念咒叫小鬼趁她睡覺時捏她,把她大腿捏得青一塊紫一塊。黃得雲又怕又恨,也顧不得躺床安胎,踢開後面阿梅住的柴房,大肆搜了半天,認定傭婦施行邪術害她,結果一無所獲。為了洩恨,揮動藤條又是一頓毒打,鞭下如雨,被打得雙手護住頭臉被逼到井邊,無處躲藏。黃得雲意猶未盡,亂鞭罩頭急揮。阿梅忍受不了鞭撻,雙手從護住的額頭移開,露出額上的疤痕──形狀酷似趴伏的蜈蚣。秘密被發現了,阿梅蓄著比一般女人厚密的劉海遮掩黃泥湧三姨太銅手爐擊傷的疤痕,看在黃得雲懷孕後扭曲的眼睛,是邪惡巫術的象徵。

  就在這古井旁,她看過不止一次阿梅狀至恐怖的發作,每次總是轟隆一聲,阿梅滑跤摔倒了,並不胖大的她,倒地的聲音轟響井邊。她瞎子一樣瞪眼,瞳孔固定動也不動,脖頸忽地伸直拉長,像表演杖頭木偶,線一拉,木頭頸子強直一伸,一下長出好幾吋,嚇壞了人。然後頭扭到一側,手腳漸漸彎曲,痙攣的抽搐──

  去看灣仔春園街永春堂的老中醫,長須飄飄的老中醫先把蓄養足足半尺長,灰中帶黃的指甲一隻只安放台案,然後運筆開藥方,診斷是癲癇症,忌鹽鹹。老中醫夥同阿梅來騙她,黃得雲這下心領神會了,邪惡的阿梅在等待機會發作加害於她,她逮到報仇的時機了,趁黃得雲人單勢薄,沒有史密斯撐腰,隨時可下手報復她對她無休止的虐待。

  黃得雲踢開阿梅的柴門,醃鹹菜的瓦罐逸出一股酸臭,混合屋樑底下一掛掛鹹魚幹的腥味。阿梅坐在竹床,全身腫得像只吹氣的皮袋,一手抓住一根苦鹹的鹹菜放到嘴裡咬,她的皮膚晶亮晶亮,額頭那只蜈蚣似乎活了起來,張牙舞爪向她飛撲過來。

  最後黃得雲看到那只襤褸的烏鴉,牠停在阿梅的左肩,和那個黃昏一樣──

  她和一個會施法術的妖魔同住屋簷下,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肚腹一陣騷動,好像那只蜈蚣在她裡面翻騰,硬要往她的喉頭竄上來。黃得雲擋不住,哇一聲大吐,成串肚腸都快拉扯出來一樣的拚命嘔吐。她相信她的死期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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