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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回青樓(1)


  一

  黃得雲在紅棉花落的時節見了姜俠魂一面,時間是暮春乍暖還寒的一個星期日午後,地點是上環的西營盤一條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時。三合會和別的堂口為爭街市攤位發生械鬥,從暗巷底忽地閃出一個短襖彩帶的兄弟,姜俠魂揚聲問姓,對方支吾,無法以幫會隱語暗號對答,他便知是敵人差遣街頭散匪遊盜假冒前來探路。姜俠魂揚聲以三合會的隱語試探:問三乘八等於二十幾。對方無以作答,被識破身分,拔腳快步跑出巷口,姜俠魂劍一樣竄出追趕,剛巧與路過巷口的女人撞了個滿懷。

  被撞的正是黃得雲,她從懷中抬起頭,雙手抱住肚皮哎叫一聲,認出右耳戴圈、腳著藍襪銳屣的漢子正是她幾個月前不眠不休找尋的姜俠魂。被認出的對這女人看了一眼,絲毫不記得在哪裡見過她。優天影粵劇團武生花拳繡腿的日子,對現時這位江湖好漢來說,是一個難堪的片斷,幸虧短暫,早已摒棄在他的記憶之外。自從歃血為盟發三十六誓登壇入會後,他久已不近女色。

  也難怪姜俠魂勾不起任何記憶,眼前這個雲鬢不整、頭臉衫裙沾滿灰土、肚腹微聳的邋遢孕婦,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和戲棚後臺臘月小陽春暖融融的黃昏,由傭婦阿梅捧了個紅漆食盒陪侍,那個長裙曳地,脂粉豔光的美人聯想在一起。臨走前,美人繡花手絹遮面,含情的眼睛向紅棉樹下的他秋波一轉,姜俠魂的心漾了一下。他倚樹等她,算准了她會回來。黃得雲的確回來過,可惜遲了,紅棉樹下人去樹在,兩人就這麼錯過了。

  姜俠魂推開被撞的女人,跳步追逐他的敵人去了。黃得雲按了按被撞痛的肩,愣住了,一下回不過神來。是他吧?從他懷中抬起頭的瞬間,黃得雲看到那雙眼角上吊插入兩鬢,曾經令她夢魂牽繫的單眼皮的眼睛,她顫慄了,就是這雙眼睛──她沒想到單眼皮的男人會是這樣性感──使她三個月前,捲逃體己私蓄,踏遍香港各角落的廟宇,投奔優天影粵劇班,追隨那對眼睛而去。三個月後再面對時,單眼皮上伶人上妝的那一抹古紅油彩被抹拭了,眼睛露出暴戾的凶光。黃得雲疑惑了。眼前這耳朵戴了銅圈的漢子,和戲臺上伏虎的正義英雄會是同一個人?她手拎箱籠,風塵僕僕遍尋不獲的優天影粵劇團武生薑俠魂?

  三個月前的那個黃昏,她拎著箱籠從赤柱天后廟失望而歸,回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突然之間,她的肚腹起了一陣奇異的騷動。就在證實自己懷了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的孩子的那一刻,伶人姜俠魂的影像完全從黃得雲心中抹去,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好像從頭到尾這個人根本沒存在過似的。

  黃得雲目送那迅速消逝的背影,她不管剛才擦肩而過的那個人是不是姜俠魂,她已經找到了新的生命的中心──為她腹中骨血找尋依靠。捧著逐漸明顯的肚腹,黃得雲又一次走在路上穿街走巷找尋棄她而去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過去半個多月以來,她足跡踏遍半個香港,逢人便問潔淨局那個戴鋼盔、白手套率領手下洗太平地的英國人在哪裡。被擋住的路人當她是瘋婆子,不願搭理。

  黃得雲不肯就此甘休,她一路走一路苦思回想昔日閒談中,史密斯話中的蛛絲馬跡,記起他住的半山官舍可聽到纜車打鈴的聲音,心中豁然開朗,截住迎面走來的路人,詢問紅棉道山頂纜車站的方向。

  她四處奔走找尋纜車站,今天已是第四天,仍舊逢人便詢問紅棉道的山頂纜車站,一邊更側著耳朵傾聽纜車打鈴的聲音。史密斯告訴過她:纜車每到一站之前,必先打鈴。停站時,駕駛員把兩片長刀似的剎車器往後一扳,咯吱一聲,車身戛然而止,乘客一個個往後仰,筆直地停在半山腰間,驚險又刺激,從史密斯口中,她打聽出她情人住在半山一棟兩層的樓房,纜車第二站下來穿過樹叢,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綠色的家,二樓有個大陽臺,天氣好的時候,史密斯形容,立在陽臺極目望去,維多利亞海港對面的九龍,山巒起伏。

  「看那山的折迭形狀,你會知道九龍這地名的由來了。」

  史密斯說到他家的客廳,擁擠著前任住戶從公家倉庫搬來的傢俱,堆得滿坑滿谷,他很少在客廳逗留。整棟樓房比較特別的是二樓臥室,他把彈簧床面對海的方向,打開防濕氣滲透的百葉窗。早晨陽光越過門框,爬到床上,一寸寸從他腳趾往上照。他好像曾經頑皮的形容那種感覺:什麼就如同躺在沙灘裡,細沙從腳趾一路覆蓋上來似的──

  黃得雲對這些用語似懂非懂,任他咕嘰自語。史密斯更透露他有裸睡的習慣,黃得雲拿手指刮他的臉羞他,那時兩人剛剛初識情意正濃,黃得雲對情人高不可攀的半山住家滿心好奇,她擁著枕上情人栗色鬈髮的頭,央求史密斯一遍又一遍敘述形容家中的擺設,連走廊盡處、樓梯轉角的盆景都不漏過。黃得雲把樓房的外貌也牢記於心,一想到它,心中踏實,好像自己也住在其間,是她的家似的。

  夜裡她在唐樓燈下排字花,消磨史密斯出現之前的時光。黃得雲手中抓著牌,眼前浮現半山那棟二層的樓房,湖綠色的外牆在黑夜籠罩下看不清漆的顏色,客廳壁爐火光搖曳,她的情人按照英國上等人的規矩,換過晚飯的禮服施施然從穿衣室步下樓梯,肩上披了條雪白餐巾的男管家阿福垂手恭立餐桌旁,拉開主餐椅侍候主人坐下,點上銀燭臺的洋蠟燭,然後退到餐廳門後靜候召喚。史密斯扯了一下束得太緊的領結,輕咳一聲,門後的阿福接過廚子傳來盤中的湯,小心翼翼端到主人面前,史密斯於是對著燭光就餐。

  對他盤踞可容納十二個人的大餐桌,獨自一人據案而食,黃得雲認為理所當然,即使她自己入住這棟政府官員府邸──黃得雲明知是不可能的非分之想,但克制不住想像如果置身其間,她的位置應該在哪裡?正襟危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和史密斯遙遙相對,當她的女主人?喔,不,她可沒這福份。那麼,搬張凳子,坐在史密斯背後,侍候他進食?照從前水坑口妓寨飲宴開筵的規矩,應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背後侍候。不,這成何體統,堂堂官員大宅,哪容許那種調笑輕狂。閨房關起門來胡鬧是一回事,出得廳堂,在僕人面前,則必須肅目端凝,擺出架勢來。

  全是癡心妄想。

  「山頂纜車站在紅棉道。」一個包了紫紅纏頭的印度人回答黃得雲。正待開口詢問紅棉道的方位,腰間皮帶荷了槍的員警在一旁踱步巡邏,斜過肩膀凶眼瞪她,嚇得黃得雲拔腳混入西營盤的街市,漫無目的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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