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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關姜俠魂的傳說(4)


  一手一隻,黃得雲拎起箱籠,開始了以後幾日不眠不休找尋優天影粵劇團的下落。離開大王廟,她來到上環荷裡活道的文武廟,拉住廣場廟祝拄著竹掃帚打掃的手,問他可見過優天影粵劇團英勇的武生薑俠魂。

  廟祝悻悻拂落黃得雲的手。

  「你這婦人眼睛生瘡?沒見戲臺拆了?」

  瘟疫最嚴重的太平山街的觀音廟,最早從佛山請來祖廟的戲班來演戲消災,戲棚搭在疫屋焚毀後的焦土上,看戲的人潮出乎意料之外的躍踴,每晚站在瓦礫堆中看戲直至夜深,優天影粵劇團在黃得雲找來的前兩晚回去了。

  「當晚演完戲當晚回佛山,原船下來原船回去。」觀音廟的廟祝耳朵聾,睜著眼白多的眼睛咕噥。

  黃得雲跨過門檻,進入廟殿,雙膝落地跪倒,祈求盤坐於蓮花座上,一手拎插柳枝小瓶,一手捏指作彈指狀的觀音保佑,廣結人間緣,撮合她和姜俠魂,她又誠心誠意求了支簽,廟祝翻著眼白給她解簽: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黃得雲只是不信。她一手一隻箱籠找到銅鑼灣的天后廟,廟場空蕩蕩的,只留下戲棚拆走後一地的狼藉。酬神消災已近尾聲,黃得雲只顧向北角的方向走去,路過避風塘那棵水上人家預測天氣的紅棉樹──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答應來春帶史密斯來欣賞花開的紅棉樹──她也毫無所覺。沿著海傍磕磕碰碰來到阿公岩,遠遠一陣鑼鼓聲令她精神振奮,海面漁船上有一支樂隊,額頭綁黃帶的漁民,一邊一個敲擊繪漆的巨大皮鼓,各色三角彩旗飛揚,空氣浮散濃濃的香火味,充滿神誕的氣氛。這一帶漁民崇拜的譚公,瘟疫期間顯靈,附身一個年長的漁民身上,活譚公率領舞獅隊到各疫區消除瘟疫立了大功,躲過瘟神的人們從各角落前來燒香向譚公叩頭謝恩,香火嫋嫋至今不歇。

  黃得雲被朝聖的信徒擁到壇前,香爐濃烈的香火嗆得她轉不過氣來,煙香熏黑了她的眼眉,她一手抱住一隻箱籠,拚盡所有的力氣擠出人潮,已是精疲力盡滿頭香灰。

  她仍舊不肯放棄。

  攀越黃泥湧村的山谷,過了大潭灣,黃得雲風塵僕僕跋涉通往赤柱的漁村。繞過一座黃土山丘,前面視界豁然開朗,腳下南海碧波無涯,黃得雲以為來到天涯海角。赤柱黃麻村海邊的天后廟是她最後的希望。漁民選了風水寶地,在形狀如螃蟹的赤柱半島頂端蓋廟供奉天后娘娘,黃得雲立在懸崖,極目望去隔海灣的神廟,她的最後的希望,連日來不眠不休東奔西走的疲倦,沿著她拎箱籠的手臂升上來,黃得雲凝望波光如鏡的南中國海,不懂自己怎會陷到這個地步。

  遠遠地,從赤柱的方向響起小馬車的的噠噠聲,朝黃得雲駛過來,聖約翰教堂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和去年一樣,親自駕著小馬車,遊說漁村正在醃鹹魚的母親送她們的女兒上學識字,她剛為般含道自設的學校春季班招募新生回來。艾米麗迎著吹拂的海風,揚著頭,對她的教育事業前景充滿了信心。雖然和她一起工作的幾個女傳教士苦口婆心,一再勸求她不能操勞過度,西營盤專醫英國人的安德森醫生也警告她,如果艾米麗不立即休息調養,她的惡性貧血很快就會惡化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艾米麗已經暈倒過幾次,她慶倖當時旁邊沒有人,最近一次,她半夜從辦公桌起身,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悠悠醒轉,回復神智後她掙扎起身,翻開《聖經·路加福音》,觸目的是耶穌在先知以賽亞的經卷寫下:

  主的靈臨了我
  因為他揀選了我
  要我向貧窮的人傳佳音──

  艾米麗沒敢把她的心絞痛告訴安德生醫生,半夜從睡夢中醒來,胸悶氣急,她感到心律失常怦怦顫動,灌氣一樣膨脹,心臟腫大到壓得她動彈不得,然後是被撕扯裂開的徹骨劇痛。艾米麗閉緊眼睛,以為蒙主榮召升天堂去了。

  小馬車轉過土丘,荒郊野嶺突然出現素衣長服的艾米麗,要不是她灰眼高鼻,黃得雲真要以為南海觀音從天而降,她將雙手合十原地下跪匍匐膜拜,祈求觀音指點姜俠魂下落,保佑他平安。

  小馬車上的艾米麗帶著困惑打量懸崖邊這位裝束古怪的女人;半隻臉沾滿香灰,腳下兩隻裝得滿滿的、看起來不輕的箱籠。她應該是在趕路,而非跳海輕生。艾米麗舒了口氣。

  亞當·史密斯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就在這樣的場合相遇,彼此擦身而過,不知道對方的身分。目送黃得雲拎起箱籠,磕磕碰碰向赤柱的方向走去,艾米麗雙手合十,祈禱上帝給她指點迷津。

  日落前,黃得雲趕到赤柱黃麻村的天后廟,廟場冷冷清清,廟內紅漆木架懸掛的銅鐘皮鼓靜寂無聲。傳說出名的海盜首領張保仔出沒赤柱,以這對鐘鼓聯絡他的船隻同夥。張保仔被清兵招降後,村民把它們供奉廟中,晨鐘暮鼓延用至今。

  天后娘娘層層簾幕的塑像上方,牆壁掛了一張老虎皮,斑紋被香煙熏黑了,模糊不可辨。這只出沒叢林的老虎被赤柱村民全力生擒剝了皮,獻給他們崇敬的天后娘娘,黃得雲跪倒壇前,虎皮仍在,她的伏虎的英雄不知去向。

  五

  她的最後的希望幻滅了。

  黃得雲不記得她是怎樣翻山越嶺,走原來的村路從赤柱回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她只記得靠在天后娘娘面前悶聲飲泣。重新睜開眼睛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覆蓋身上的是重新鋪回去的那床英呢毛氈。唐樓風情依舊,那把斷了弦的三弦倚著玫瑰椅,牆角紅漆小神龕點著香,窗前飄著她從春園街買來的泊來洋花布窗簾,但不知窗外的天是上午或黃昏。

  黃得雲霍地坐起身,那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夢?她連日不休不眠走遍各個角落大廟找尋姜俠魂的蹤跡,會不會只是夢中出現的情景?那晚看完夜戲,她決定夤夜出走投奔戲班,翻箱倒櫃收拾得很是匆忙,宵禁炮聲一響,她當晚沒能走成,胡亂的睡了半夜,清晨拎了兩隻箱籠離開,留下一屋的狼藉,難道那也是夢?她還記得走過衣物丟棄的地上,有如腳下涉水而過一樣的感覺。

  探頭一看,床前紅磚地乾乾淨淨,兩隻箱籠也不見了,黃得雲慌忙下床,在原來置放的地方找到它們,打開一看,裡面空空的,更證實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細軟衣物全部折迭得整整齊齊,分層擺放五斗櫃,像平日一樣。黃得雲抓住空了的箱籠邊緣,那只烏漆描金鳳的皮盒在哪兒?盒裡藏了她全部的體己私蓄。這不是夢。黃得雲這一刻完全清醒了,她記得臨出走時,她把這只烏漆描金鳳的皮盒挾在腋下,走到後邊柴房把依然熟睡的傭婦阿梅反鎖在裡頭。黃得雲的出走完全瞞著阿梅進行,她怕萬一行蹤敗露,阿梅向亞當·史密斯揭發她捲逃的罪行,派員警來抓她,等她破門而出,黃得雲心想自己早已在回廣州的海面上了。

  她的烏漆描金鳳皮盒。她已經一無所有。兩個男人:亞當·史密斯和姜俠魂都棄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那只賴以存活的皮盒。黃得雲像那個捲逃的晚上一樣,翻箱倒櫃淘空所有一切,扯掉彈簧床上的毛氈、被單、枕頭下,哪來皮盒的蹤影,連床下也不放過。沒有。僅剩那個地方了,那個最最隱密除了她沒有第二人知道,黑暗的角落一塊鬆動的磚頭,除了黃得雲,不會有第二個人曉得。她匍匐過去,扳開那塊只有她知道的磚頭,伸手往裡一掏,碰觸到硬物,皮革上漆那種沙沙的感覺。她抖著手捧出來,不敢立即打開皮盒,拿在手中掂了掂,回想珠寶玉簪盛放盒裡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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