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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紅棉樹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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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不起,史密斯先生,這裡一天的房費等於普通店員一個月的工資。」 史密斯讀著夾在餐牌中的住店收費: 「住房包三餐,每日三元,有女眷加二元,隨從收一毫。哈,住酒店還可帶傭僕!」 「可見也有華人住,當傭僕!」 史密斯不敢搭腔。他望著艾米麗拿起一塊青瓜三明治,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細細吞咽,有如享受人間美味。日午的陽光爬過碎花的窗簾,照在艾米麗淺米色的衣裳,她的雙肩在難得片刻的清閒裡圓垂下來,灰色的眼睛也不像平時一樣炯炯有神,閃著迎接困難的光芒,它們微合著,全然的放鬆使她看來平靜而且更加可親。史密斯心中自豪,他終於能夠和這位終日忙碌,全心全意獻身孤兒、華人子弟的善良女子面對面坐,單獨的佔有了她。旁邊沒有川流不息需要她的人,桌上沒有令她分神、等待處理的公文、字條。她就這樣坐著,不施脂粉的臉微微側過一邊,認真的品嘗她的青瓜三明治。她剪得很短的指甲圓圓的,像一隻只洗得很乾淨的、海邊的貝殼,靜靜地發著晶瑩的光。史密斯渴望自己依偎在那雙手裡,他想到小時候生病,覆在他額上的母親的手。 圓圓的、貝殼似乾淨的指甲,使我想到陽光下白色的沙灘。艾米麗·湯瑪士小姐是我的救贖。她是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船,她將載著我遠離跑馬地成合坊我一手營造的後宮,最後停在白色的沙灘。艾米麗雙手合十感謝上帝,我將跟隨她,步入藍色的海水裡,跪下來,讓艾米麗掬起聖水,洗滌我滿盈的罪惡,為我施洗,給我再生的機會,像《聖經》裡耶穌的門徒在海邊為皈依上帝的信徒洗禮一樣。 三 灣仔大王廟優天影劇團的神功戲繼續演出,黃得雲接著兩個下午又去看了兩場天光戲,傭婦疑惑但很高興的跟著去。第三天散戲後,黃得雲手絹擋面,支使傭婦在前面帶路,來到戲棚後臺。突然回暖的臘月小陽春,暖融融的黃昏,紅棉樹下的後臺,搬道具、管衣箱的吆喝來去,阿嫂們侍候戲班主角大老倌卸裝,臨時搭的廚房冒著炊煙,溢出爆炒的香味。卸下戲裝的生旦,臉上粉墨油彩未去,一舉手一投足還是臺上演戲的氣氛。 黃得雲立在優伶群中,有如其中一員,沒有人向她投以異樣的眼光。這天下午她脫去羊羔裡披肩,大鑲大滾的鮮黃大襖配以桃紅絨地襉裙,剛才吸引看戲人群眼光的服飾,被後臺的各色繽紛戲服壓了下來,毫不突出,黃得雲喜歡這種融入的感覺。 一臉風霜的老琴師坐在戲箱上校一把胡琴,先是咿咿啞啞不成調,跟著流暢了,行雲流水天空暮色中回家的燕子悠然翩飛,黃得雲踢了一下桃紅襉裙,從前的日子回來了,十三歲,人口販子把她賣到倚紅閣,在花粉地宴席垂眉低唱,破身之前當了兩年琵琶仔,飲花酌的宴會廳金碧輝煌,使她想起故鄉東莞神功戲的戲臺,茅草棚頂下,三面用彩色油漆畫出來的佈景,亭臺樓閣、帝王將相的王府,一層層深進去,被她小孩的眼睛豔羨著,以為是真的。終有那麼一天,她彩繡輝煌立在亮光處,聽客目光齊齊投向她,揚琴叮咚一響,啟開紅唇,歌聲流溢出來,恍如站在故鄉的戲臺,唱曲的是黃得雲最崇拜的花旦新豔梅,而不是她。 呵,故鄉,她的產莞香的東莞故鄉! 黃得雲在一株矯健如龍的紅棉樹下找到了伏虎的趙公明──劇團台柱武生薑俠魂,他雙手抱在胸前,倚樹而立,雪白對襟戲衫上披了件四色短褂,腰間系了條柳綠綢褲,臘月午後沒有風,閃光絲綢兀自波浪起伏,撩撥投向它的目光。黃得雲裝作和傭婦說話,偷偷拿眼睛打量他,半側的寬臉膛,眼眶顴骨抹上一層古豔的紅,伶人吊起來的濃眉插入鬢邊。姜俠魂倚樹而立的身軀比戲臺上更軒昂,天生的武生人才,英氣逼人。 這個流浪的藝人倚樹望入故鄉的方向又是另一種心情。和黃得雲一樣,他也是被迫離開土地的天涯飄零人,他的故鄉並不出產矜貴的莞香,姜俠魂最後一次聞到故鄉的味道,是仇恨與血腥,而黃得雲是在天后廟桂子飄香時節被綁架的,他呢,在汕頭的南澳村下田種地時並不叫姜俠魂,這藝名是頗通文墨的戲班老闆憑他外表為他取的。他一想起他的故鄉,便仇恨與淒涼交織。 「亂世喔,」老琴師張著掉光了牙的嘴咿啞唱著,他手上的胡琴澀苦的走了音,「朝廷無才相,兵營無才將,田野無才農,人心混混的亂世嘔!」 田野怎會無才農,老琴師呀,土地是農民的命,世世代代仰賴它的根,除非被逼萬不得已,哪聽過棄地不耕、拋棄家園的農民? 那一年,洪秀全的太平天國軍南下橫掃,南澳村血流遍地,屍橫遍野,活下來的靠一口氣趕到鐵蹄踐踏過的田地撿拾七成熟的稻穗,太平軍再殘暴,農地還是保住了。 從海上接踵洪秀全而來的「洋兄弟」,給農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禍。那一日姜家三父子彎腰踩在鬆軟軟的農地插秧,春耕插種的好時分,突然海面一聲巨響,驚破沉睡的南澳村,自那天崩地裂的巨響之後,從此南澳就不同了。膽子大的陰陽先生抱著羅盤跑到海邊,看到海上龐大的怪物頻頻吐火轟隆轟隆移動過來,嚇得趴在岩石上昏死過去。待神智恢復後,他指天咒地的預言: 「壞了,壞了,吐火的怪物沖壞大好地脈,此後天地變色,洪水滔天、海水倒灌,災禍連連不息。唉唉,千年南澳寶地氣數盡矣,敗在赤眉藍眼的鬼魅身上!」 傳說英國人的腿是伸不直的。禁煙大臣林則徐曾向咸豐皇帝這樣說過,他還誇下海口: 中國只要閉關絕市,便能置英國於死地。 結局是林則徐被發配新疆,咀嚼鴉片戰爭失敗的苦果,赤眉藍眼的洋鬼子與傳說中的相反,伸出挺直的兩條腿,走出載運鴉片的吐火大火輪,儼然把並不包括在「五口通商口岸」之內的南澳當做自己的家,擅自修路擇地蓋房舍。南澳村成為走私鴉片的中心之一,滿清水師、海關的巡船一見這些裝備武器重型炮彈有如軍艦的鴉片煙船,立刻掉頭而跑,不敢欺近。 走私販看中薑家田地的風景,擅自用繩索圈起一塊地佔用修建馬廄,豢養英國進口的名種馬匹。姜俠魂的父兄出門打柴,被販賣苦力的美國人口販子擄了去,怕他們逃走,剝得一絲不掛丟入「巴臘坑」,胸前打著被賣去城市的第一個字母。姜俠魂死裡逃生,在絕望和仇恨中離開自己的故鄉,靠打零工流浪到廣州,輾轉在戲班子搬佈景道具混飯吃。 優天影粵劇班老闆慧眼識英雄,看他是個人才,除了天生武生架子,還有那雙燃著仇恨的眼睛。班主親自調教,拿頂、翻觔鬥、下腰壓腿練了一年有多,姜俠魂穿上武士鎧甲紮靠上臺打把子、耍槍弄棒,兩眼發直、牙咬得咯咯響,忘了是在做戲,把每一個和他配戲的對手當做苦大仇深的洋鬼子,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大快。戲班師兄弟看他瘋失了心,不願與他同台開打,觀眾卻愛看他拚命,假戲真做打得兇狠。姜俠魂主演「武松打虎」一類武戲,成為優天影每到一地天光戲不可或缺的劇碼。 這是他隨戲班第一次到香港來,沿著珠江南下,他感到男人的天地是廣闊的,也許命中註定要過這種漂泊的生涯。大王廟距離灣仔的妓寨春園街、舢舨街才兩條街,碼頭附近一有商船靠岸,立刻不知從哪裡鑽出一大群塗脂抹粉的妓女,在岸邊鼓噪爭先恐後拉扯下船的水兵,當街招搖。水手們把帶上岸的舶來貨交換妓女的肉體,妓女再轉賣給商店,整條春園街稀奇古怪的洋貨充斥,最後吃虧的還是中國人。 姜俠魂握著臺上打虎的拳頭發誓,戲班撤離的當天晚上,他要放一把火,把這罪惡的城市燒個淨光。他後悔被迫逃離南澳的那個晚上,沒有點一把火丟到英國人佔用的馬廄。 此刻他倚著紅棉樹,雙手環抱想著他的心事,左眼角閃入一片桃紅,黃得雲的襉裙。後面跟著捧了個漆盒的僕婦,盒裡裝著瓜子零食。用不著轉過頭去,姜俠魂知道又是一個著迷於他的女觀眾找到後臺來了。從她這身打扮去揣測她的身分,不外乎是不安于室的富戶妾侍,或者春園街供外國水兵玩弄的洋妓,香港人稱的咸水妹,幾天來他看多了的。 姜俠魂輕蔑的揚了揚左邊的濃眉,香港也不例外,又有女人自願向他投懷送抱來了。他閱歷女人無數,優天影粵劇團穿鄉走城每到一地,戲臺上鑼鼓點一煞住,他這披盔戴甲威勇無比的武士轉身亮相凝住,夾在如雷掌聲、女戲迷鮮花、手絹、鈔票、金戒指雨點般往臺上拋,膽子大的就如黃得雲摸到後臺來了。對這些自己找上門來的女戲迷,因為得之太易,姜俠魂從來毫不珍惜,只將她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知道幾天後神功戲演完了,拆下戲棚,便各奔東西。 如果這位打白虎的英雄知道我在受一隻綠眼睛的海獅欺侮蹂躪,他一定會義憤填膺,拔刀相助。黃得雲向那棵紅棉樹的方向瞟去,一廂情願地想著。她只知道有男人,她必須依附男人而存活。才幾個月工夫,史密斯已經失去先前的溫柔與耐性,他滿口酒臭,斜步進門,他不願聽我彈三弦,他粗暴的按住我,騎在我上面,像一隻綠眼睛的野獸,和灣仔碼頭上岸的水兵沒有兩樣。我又回到從前在南唐館,認識這冤家以前,接一個個不同國籍、面目模糊的鬼佬。他是嫖客,我是妓女。蝴蝶,他的黃翅粉蝶。可是他根本不來了,留下我一人獨自坐,獨自臥,寂寞至此。 黃得雲上去問管戲服的阿嫂,問她可知紅遍東莞的花旦新豔梅現在搭哪個粵劇班?她是黃得雲小時候崇拜的偶像。阿嫂折迭一件繡海龍的蟒袍,表示從沒聽過新豔梅,不知搭什麼班,她下巴頂住蟒袍兩個招迭過來的袖子,轉眼珠打量黃得雲,認准她有意加入戲班,拿新豔梅開話頭,便努努嘴: 「喏,找班主說去,他走過來了,就是他。」 黃得雲像心事被猜中似的,掉頭便走,避開迎面而來那個頗通文墨的班主,感覺到姜俠魂的眼光正在看自己,黃得雲心虛的加快腳步,跨出戲棚後臺,到了門口才回過頭向那株紅棉樹回視,只見姜俠魂的背影,他柳綠綢褲在沒有風的薄暮兀自波浪起伏,撩撥投向它的目光。 黃得雲咬著嘴唇,想像他戲衫下一身練功的強筋鐵骨,舞動大刀踢腿時關節哢哢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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