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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紅棉樹下(4)


  四

  姜俠魂真正的敵人,並非下船挾妓而遊的春園街那批水兵,他的真正的敵人是山頂羅馬石柱巨宅的殖民者。瘟疫已過,新的潔淨局幫辦喬爾斯·溫瑟終於抵港履新,接替染疫殉職的狄金遜先生。傳說喬爾斯·溫瑟的夫人帶有貴族血統,她一來便將加利山道這棟巨宅從地板到天花板徹底重新裝修,立意把狄金遜夫人「俗惡的中產階級品味」驅除殆盡。

  新家也換了一批客人,史密斯被剔除下午茶的名單,這使他格外想念狄金遜夫人。聖誕前夕,殖民大臣菲立浦爵士東來上海、香港視察,溫瑟夫人與他有點遠親關係,她急於炫耀剛裝修佈置完畢的家,便發出請柬,舉行了一次排場正式的晚宴。既是官方宴會,倫敦又關心香港開埠以來最嚴重的瘟疫,特派菲立浦爵士前來巡視,聽取彙報,直接撲滅鼠疫的亞當·史密斯也在邀請名單之內。餐前雞尾酒會上,便被引見主客菲立浦爵士,這位滿頭銀髮的貴族,僵挺的白硬領威嚴豎起,撐住腮幫,氣派十足,活脫肖像油畫走下來的大人物,穿著大禮服、戴著雪白手套,狄金遜先生在世時豔羨的典型。

  史密斯兩腿並直,斂目停息彎腰向他鞠了一躬,只敢把視線停留在菲立浦爵士那僵挺的硬領,從走動的侍者銀盤端過一杯香檳,故作沉著的抿了一口,感到自己的嘴唇因緊張而發青。

  菲立浦爵士不止一次打斷向他報告撲滅鼠疫過程的史密斯,這位倫敦派來的大臣,他的真正來意是探訪被殖民的華人心態,急欲打聽港督羅便臣焚毀重疫區的措施,有無造成華人逆反心理,暗謀暴動等事情。

  史密斯的香檳酒杯交替換手拿著,滲出涔涔冷汗,他只結結巴巴的迸出一句:

  「不准華人用草藥治病,要關閉東華醫院,我以為──」

  不等他說完,菲立浦爵士揮手叫他下去,史密斯如獲大赦,頭垂得很低鞠了一躬,連連後退四五步,才敢轉過身。

  入宴時,他被安排在一老一少兩位仕女之間,左邊的老婦禮服下箍著緊身褲,使她像在受刑,老婦扭過頭,劈頭一句:

  「我厭惡香港,我認為它是個腐爛的地方!」

  這樣赤裸的陳述對殖民地生活的怨怒,亞當·史密斯在尚未恢復過來的惶亂裡,更加驚悚了。右邊坐的是殖民地最高將領──海軍上將的女兒,對史密斯表現一種過分明顯的輕蔑的冷漠,嚴嚴的把自己防禦起來,自始至終,不屑與他交談,席散後,昂著頭和其他女客跟隨溫瑟夫人到洗手化妝間撲粉去了。

  紳士們被請入吸煙室,議論著靠販賣鴉片起家的渣甸·馬地臣,從中國賺取巨額財富,回英國後買下蘇格蘭的路易士島,倫敦報紙推崇他為商業冒險家的傑出英雄。

  「好傢伙,買下整個路易士島!」紳士們驚歎著,懇求主客講些倫敦最新見聞。

  菲立浦爵士把主人第一個遞給他的雪茄放在耳邊搓了幾下,多看了它一眼,才有點勉強的點燃。

  「紳士們,聽過一本書《人類的起源》嗎?作者是個叫達爾文的博物學家,這傢伙搭上探測號航遊世界,到南美洲去記錄一些鳥獸的變種,印證他發明的理論,你們知道怎麼了──」

  菲立浦爵士緩緩噴出一口煙:

  「他得到一種結論:動物也好,植物也好,凡是密切關聯的各種物種,都是從一個原始祖物種傳下來的!」

  聽眾迷惑而入神的表情使菲立浦爵士微微一笑:

  「達爾文說:人既然是一個物,人也是從某一個早先的物種變化來的。紳士們,請注意我底下要說的──不,達爾文說的,既然人類和猿明顯的相像,那麼,人和猿就是發源於某一個共同的祖先物種。」他說。

  「菲立浦爵士,呃,這達爾文是什麼人,敢說出這種邪說?不!人是天生萬物之靈,上帝創造出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湯瑪士牧師浮著蠟光的臉因激動而漲紅,「胡說什麼人是從猴子動物衍傳下來的?這簡直冒犯了《聖經》的教訓!」

  「我贊同你,牧師,」菲立浦一手插腰,徐徐噴了口煙:「離開倫敦前,我參加一個社交場合,大家議論達爾文的進化論,有位女客聽說她是猩猩的子孫,給嚇糊塗了,拉住說話的那人懇求:請千萬別讓牠來走動,這猩猩──」

  菲立浦爵士說完,紳士們爆出笑聲,認為很幽默。話題轉到人權,身上流著藍色血液的菲立浦爵士,相信英國貴族是一個種族,和下層階級有別。他公開宣稱是「種族不平等論」的作者純雅利安種的高炳諾公爵的信徒。

  「如果貴族廢除了,把政府交給那夥雜種亂民,那歐洲文明豈不要斷送在這批人手中!」

  在倫敦菲立浦爵士和他的同道人物以類聚時,他們列舉歷史上的證據;羅馬帝國淪亡,是因為和低劣的族類雜婚混血,以致墮落軟弱,令純粹的雅利安族乘虛而入,代替了羅馬人,成為最優秀的人種。

  菲立浦爵士最痛恨雜婚。

  「想想看,紳士們,一個優秀的品種和一個低劣的品種雜交,只會把優越的弄糟,這是普通常識。再想想看雜婚生下的子女一定退化,只配給白人統治,當奴隸。」

  菲立浦爵士轉動眼珠,像打獵時尋覓獵物一樣。他過分輕率地決定犧牲亞當·史密斯,拿手上的雪茄指向他,幾乎要觸到他的眼睛:

  「想像一下,紳士們,我只說想像一下,這個人──呃,史密斯吧?他的綠眼珠如果和東方女人的黑眼睛混合,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啊?除了眼睛灰濛濛的,外貌不白不黃,心智像黃種人,行動遲緩,沒有神經,呃,你們對中國人的觀察比我還清楚,他們只會繁殖,喜歡多子多孫!」

  紳士們譁然的附和,菲立浦爵士嚴肅的豎起拿雪茄的手,警告:

  「你們千萬別低估了黃種人,雖然炎熱的天氣把他們的智力消耗盡了,可是中國人肯苦幹、性情堅韌,歐洲大門邊的敵人,就是亞洲的黃種人,知道嗎?就是被大英帝國殖民的印度和半殖民的中國。如果歐洲人真的相信法國那個盧梭之流的平等自由邪說,那正好給埋伏在邊界的黃種人乘虛而入,轉過來統治我們。這黃禍可千萬不能小看!」

  好不容易挨到宴會結束,亞當·史密斯捧著頭離開溫瑟先生家,回去途中感到自己病了。從這個晚上開始,亞當·史密斯連續做著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沉到深海底,海水漆黑,綠藻海草攀來繞去纏住他,把他往下拉,周圍奇形怪狀的海族水怪,有一種魚,面目可憎,腹部兩邊長了四條槳一樣的鰭,像四隻手臂,齊齊向他抓過來──

  「不准看我,把臉轉過去!」

  晚宴回來,史密斯最後一次到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已過半夜,拳頭落在門板打得砰砰聲,黃得雲以為海盜上岸搶劫,嚇得失了主意,抱住三弦,往床下就要鑽。一隻冰冷的手掐入她後頸,連衣帶人給拎了起來。懷中三弦墜地,啌啷一聲,三根弦齊齊斷了,來不及摸黑去撿,整個人被拋到床上,在黑暗中驚嚇的眼睛,瞎子一樣睜著。

  「不准看我,把臉轉過去。」

  連說帶動作,撳住她的脖頸折斷一樣拗過去,也不脫衣,就長驅直入。黃得雲又驚又喜抱住他的手被粗暴的撥掉。史密斯啞聲嘶吼:

  「恨你、恨死你、恨你這黃色婊子!看我毀了你!毀了你!」

  一邊吼一邊朝黃得雲的臉上吐唾沫。

  五

  戲臺上薛平貴調戲離別十八年的妻正達高潮,他謊稱在軍營中丟了一匹官馬,借債賠了十兩銀子,債主過營把債討,不得已賣了妻子王寶釧還債,所謂夫債妻還。

  王寶釧嘴硬:妻妻妻不管。又怕真的給賣了,不放心,要看證據。有何為證?婚書為證。拿來我看。慢來,慢來,大嫂,將婚書拿到手,三把兩把將它扯碎──

  黃得雲一聽婚書二字,她感到刺心,同時提醒了她至今未除的妓籍。瘟疫盛行的夏天,她從染病昏迷不醒的龜公身上跨過去,拎著箱籠坐上轎子,離開妓籍在身的南唐館,箱籠底處,藏了那只烏漆描金鳳的皮盒,原本預備變賣盒中的珠釵玉簪,來為自己贖身換回自由。瘟疫盛行,南唐館規矩廢弛,就這麼輕易地給她走了出來。

  除非她到中環必打街書行館二樓的華民政務司撤銷妓女執照,否則她還是登記有案的妓女。黃得雲難忘龜爪帶她領取妓女牌照的經歷;她被帶到一個師爺面前,被命令把低垂的頭抬起來,白須的師爺一見她的容顏,昏暗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取過老花夾鼻眼鏡,招手要黃得雲上前,待他覷眼細看,最後發現她腮邊那顆胭脂痣,若有所悟,心中叫道:作孽呀!好端端的臉長了這顆痣,註定吃這行飯的!師爺只有例行公事,問黃得雲是否自願?還是被人拐賣強迫?被問的又垂下頭,不敢言語。龜奴就在身後,一路哄騙她來,軟硬兼施,講了好些妓女不聽話的下場,讓黃得雲舉一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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