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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紅棉樹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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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七天前,廣州粵劇界頗負盛名的優天影劇團,沿珠江口而下,驅船來到灣仔皇后大道東的大王廟,搭起茅草戲棚演神功戲。開台那天是個清冷的冬日午後,黃得雲由傭婦帶路到大王廟焚香燒燭,她抓住轉運的風輪口中念念有詞,虔誠的轉了三下,期望情人回心轉意,重回她身邊。自那天晚上不告而別已有半個多月了,而最後一次他竟然那樣對待她,那麼粗暴──一想到那個晚上,淚水湧上眼眶,黃得雲咬住嘴唇,強忍著淚,天呀,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究竟他把我當作什麼?我並沒有冒犯他呀! 一陣鑼鼓急響打斷了她揪心的痛楚,黃得雲轉過頭,與大王廟遙遙相對的戲臺正要開台,穿鄉走城演神功戲的粵劇班,每到一地演戲,開台前必先祭白虎,驅除廟場煞氣,俗稱「破台」。午後偶露的陽光熱溶溶的,曬得黃得雲渾身舒泰,戲臺下熟食攤飄著魚蛋、魷魚的腥香,她找不出任何理由使她回轉身去唐樓枯坐。冬日下午,那青灰色的屋子比戶外陰冷得多。 黃得雲由傭婦領頭,像小時候在東莞鄉下看戲一樣往觀眾人群擠進去,擠到前面第四排,仰頭一看,破台的儀式正在進行,武生扮相、畫黑臉、戴黑盔甲外加黑褂的趙公明,正威風凜凜的起霸,手持單鞭,鞭上系了一長串鞭炮,舞完大架,踏上戲桌俯看塵囂。緊急的拍板聲催促下,戴虎頭、披上虎皮的白虎從後臺沖上張牙舞爪。趙公明居高臨下點燃鞭上的鞭炮,白虎撲向戲臺口吃了那片丟給他的祭祀生豬肉。戲臺板立刻被扳開出一條縫,祭過的豬肉丟下地。傳說扔肉之處,從此寸草不生。 趙公明自雲端下降,和白虎展開廝打,一旋身,黑褲管露出一截柳綠的裡子,看得黃得雲緊張。白虎踢蹬騰躍,戲臺上飛沙走石,震撼人心的拍板突然斷裂一樣的煞住,白虎甩動尾巴翻轉身,像人一樣的立起來亮相,齜牙咧嘴,暴睜鼓圓的老虎眼,綠熒熒的,盯得黃得雲的心一凜。她的異國情人俯向她激情時,也閃著同樣熒熒綠火,一亮一暗,隨他興奮的程度而改變。她總是被這一團陰陰綠火燎燒得渾身滾燙。 鑼鼓點有如萬馬奔騰,趙公明和白虎廝打正酣,白虎扭動著,漸漸處於敗勢,甩著虎爪,不支的癱軟下來。趙公明拿鐵鍊鎖住虎頭,倒騎跨上垂頭喪氣的虎背,揚長下場。在台口,虎臉被一塊布蒙住了,綠熒熒的暴睛吊眼消失了。黃得雲忘情的拍手叫好,心中感到莫名的痛快。酬神過後,接下來開台戲《六國大封相》正旦、正印文武生滿台游走,黃得雲眼前只有那個伏虎的英雄。 那個日午,黃得雲立在灣仔大王廟看神功戲,被戲臺上伏白虎的武生薑俠魂所吸引的同一時候,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拎了只大藤籃,跟著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到上環華人的菜市採購孤兒的伙食。經由湯瑪士夫婦引見,史密斯在為孤兒院籌款的義賣會上認識了艾米麗,被她邀請為孤兒做了一次演講,現身說法講述撲滅鼠疫的過程。 近來史密斯經常到孤兒院走動,孩子們把他圍在當中傾聽他朗誦丁尼生的田園詩,史密斯為自己抑揚頓挫的聲音和孩子們入神崇拜的表情所感動了。他摸摸一個小孤女的辮子,當初如果他走了另一條路,到非洲當傳教士,過著單純樸素的日子,晚上步出茅草搭的篷屋,曠野的夜空澄明如鏡,星星垂掛得很低、很低,好像手一伸就可摘下一顆。他立在夜空下將感到與上帝接近,心中充滿聖靈的喜悅。 晚禱結束後,史密斯向孤兒們道晚安,踩著月光散步回家,命運真作弄人,偏偏讓他來到這窮山惡水、瘟疫肆虐的孤島,為了尋找人類的慰藉,使他抖顫著爬上妓女的床上。他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身為潔淨局代理幫辦,他手持火把焚燒重疫區時,猶不忘記雇用轎子把這妓女從南唐館接出,安置在跑馬地成合坊的唐樓,正式成為他豢養的女人,一個被殖民的妓女。他為此深深後悔。 史密斯讀過一本描寫南洋風俗的書,印尼巴里島的祭師,為了剷除成年男子的貪嗔欲望,舉行一種用銳利的磨沙刀把男人的犬齒磨平的儀式。牙齒被磨平了,欲望就消失了,他可以擺脫黃得雲,離開唐樓以及與那女人棲息同住尺來長的蜈蚣、放毒素的黑蜘蛛、成群結隊的蟑螂、躲在陰暗角落的蝨子、木柱裡密密麻麻的白蟻,還有那個一發起羊癲瘋,把身體蜷曲繞住水井打旋吐白沫的女傭阿梅。 此刻,唐樓發青的石灰牆,爬行肚腹透明的壁虎,在那張盛載淫欲污穢的四柱床上,他的黃色情婦將袒胸裸體斜倚等待他,滿頭金釵玉翠、臉上厚厚的脂粉像戴了面具一樣,他永遠猜不透假面後的內心,他只聞到一股鴨蛋青、鉛粉、胭脂的膩香、搗成汁漿敷在指甲上的鳳仙花植物的腥刺味,混雜沙田香粉寮的盤香,合成熏人欲嘔、令他發夢囈的氣味。 四柱床上的女人是一個陷阱,她是狡猾的、犬齒尖長的吸血鬼,她寄生在我的身體,以她永不疲倦的過人精力把我吸榨擠幹我的鮮血。蝴蝶,我的黃翅粉蝶。她牽引著我,拉我墜入淫逸不潔的地獄。 湯瑪士牧師的女兒艾米麗是他唯一的救贖,他只有緣著面對過神跡顯靈的艾米麗的手,一寸寸從墜落的深淵攀爬上來,重尋他的新生。史密斯提著大藤籃,跟隨在她後面,艾米麗披著斗篷的身姿輕盈,菜市場醃臢的魚腥沾不了她及地長裙,裙襬下的鞋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光潔如新。第一站是米店,艾米麗雙手掬起一把晶瑩的白米。 「上帝是米,日本神學家寫的一本書名,他建議吃米為主的亞洲人把祈禱詞改為:『賜給我們每日的米飯』,而不是麵包,」艾米麗說:「在舉行聖餐禮的時候,把米餅分開,用米餅來象徵耶穌的自我犧牲。日本神學家的看法值得我們認真的思索。這些白米使我想起《聖經》的:『天上降下來生命的糧!』」 米店的少東試著他蹩腳的英語,艾米麗以稍帶腔的粵語對答,還打趣的威脅說,小老闆如果不用粵語交談,他將做不成生意,小老闆屈服了,一旁夥計撫掌而笑。 濕漉漉的菜市場,賣魚攤的砧板滲著殺活魚的血水,水缸的青蛙掙扎逃命,白菜芥蘭菜攤旁的肉鋪,油光的鐵鉤一排過去掛著粉紅色剖腹開膛的乳豬,果子狸、貓頭鷹被關在過小的鐵籠,站了一排,待價而沽。有個女小販抓住一隻白毛的牲畜的腿,放入一鍋騰騰沸水裡脫毛,史密斯以為是只兔子,仔細一看,竟是只瘦骨嶙嶙的貓。他臉色轉白,連連後退,撞翻了身後的豆腐攤,散了一地的豆腐冒著白煙。 賣豆腐的青年,看到艾米麗。 「喲喲,艾姑娘,他是和你一起來的,這──」 兩個孤兒蹲下去幫著清理碎散一地的豆腐,把半碎的放到藤籃裡。艾米麗從小皮包取出兩個五毫硬幣,塞入青年的唐裝口袋,哄孩子一樣讓他收下,又轉身安慰一臉漲紅的史密斯: 「豆腐有營養,孩子們愛吃!」 採購完畢,艾米麗讓兩個孤兒雇人力車把伙食載回般含道孤兒院。 「史密斯先生,我帶你去附近華人開的酒店喝下午茶,他們的青瓜三明治一流,三樓還有個圖書室。」 「酒店竟然有圖書室?而且是華人開的!」史密斯自以為幽默又加了一句,「我可讀不來中文!」 香港開埠以來,上環鹿角酒店是第一家華人斥資、招待中西旅客的酒店,最早的創辦人是個廣東鹽商,後來轉手給本地另一富商,重新裝修煥然一新。酒店樓高五層,矗立在鴨巴甸街口不遠的皇后大道中,儼然成為華人勢力的象徵。上一任港督德輔為了防止華人業主擴大,曾頒佈《歐人住宅區保留法例》,無奈華人社會人口膨脹如決堤,華商不斷收購洋人商行,衝破華洋隔離界線,雲鹹街、荷裡活道、鴨巴甸街一帶均見華人產業。鹿角酒店的位置正處新的歐人住宅區邊緣,歐洲式的窗扉,配上中國式的屋頂,殖民地建築新的典型。酒店重新開張後,在華字日報大登廣告,歡迎中、西住客,酒店廚師、司事清一色為洋人。 史密斯環顧擺設精雅的餐廳,領班、侍者真如廣告所載,均為白種人。 「湯瑪士小姐,您肯定酒店的老闆是中國人?」 「是的。僕役、廚師是從澳門請來的葡萄牙人。」 「會有華人住進這樣的酒店?我懷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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