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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名叫蝴蝶(3)


  「有天半夜,睡在竹床剛瞇上眼,一位白胡飄飄的老神仙,拐杖向我一指,噓,人浮飄起來飛出窗口,在混沌天地雲遊了好一陣,醒來手上抓了一帖藥引子。哎哎哎,街坊鄉親有救囉,神仙下凡指定通靈異人的我煉藥治疫。啪,我招飛龍義不容辭變賣竹床、茅屋,背上葫蘆,手拎大瓦煲翻山越嶺採擷藥引,取天池的雪水來煉藥,就連那伏羲周文王也趕來相助。七七四十九天,看八卦圖提足真氣不敢稍稍鬆懈,哈,煉成仙丹靈藥,疫病剋星,染病的喝了,保證藥到病除,沒染上的保身養氣,邪病不侵!來,來來──」

  買藥的十分踴躍,掏出一迭迭銀錢換得一小瓶黑如墨水的藥油。突然廟內鐘鼓齊鳴,嗩吶鐃鈸聲中,跳出一位白袍老人,紅巾縛目,左手持劍右手持拂塵在廟場狂奔飛舞,善男信女如真神降臨,紛紛伏地膜拜,頭如搗蒜,藥攤買神油的也被吸引了過去。

  老者便是名噪一時的「活譚公」,瘟疫的剋星。傳說阿公岩海邊漁民祭拜的譚公,在他面海的廟裡顯靈,授予八十歲道長鐘譚生秘法克除瘟疫。活譚公坐上木轎,由舞獅隊引路,浩浩蕩蕩穿巷走戶,沿途作勢指畫,使家家戶戶沾沐神恩,免致邪病所侵。

  華人通譯屈亞炳把這傳說翻譯給亞當·史密斯聽,又加了一句:

  「漁民拜的譚公是個孩子,廟裡的偶像不會超過十二歲。聽說他可控制晴雨天氣,所以漁民崇拜他。」

  「這童子神現在可又加了一件本事,拜了他還可不染瘟疫!」

  屈亞炳在回味英國人話中譏諷的成分。他憑英文書院第四班的程度被錄取為潔淨局的通譯,限於膚色,只能屈居年紀小於他、抵港才四個月的亞當·史密斯之下,他謹小慎微,保持和洋上司界線分明,走路永遠落在後面一步,面對時眼睛恭謹下垂,雙手貼緊褲縫。他的母親是元朗屈氏富戶的婢女,在主人淫威下生了他,母子不為大婦所容,屈亞炳從小在教會辦的收容所長大,看遍教會人士的偽善。白種牧師、信徒把他們對維多利亞女王的敬意和上帝的意旨混淆在一起欺壓華人,屈亞炳對他們又憎惡又畏懼。不過他也不能忍受自己同胞的野蠻,如纜車剪票員用腳踢人下車、拿鉗子敲破乘客的頭等。

  尾隨史密斯穿過觀音廟,九如坊的菜市令他從瘟疫蔓延後就被不祥所罩住的陰鬱的臉色轉為羞慚紅赤,與想像中哀聲連連的瘟災區完全兩樣。光屁股的孩子在污泥坑和豬只打滾,母雞立在土坑邊緣拉出綠色的雞屎,補鞋匠抽旱煙冷眼旁觀,海味攤晾了幾竹竿的鹹魚,地上曬著魷魚、生蠔,人一走進,蒼蠅嗡一聲譁然飛起。被颱風打翻葵棚的熟食攤,勉強用石頭繩索支撐起來,因早晚食客不斷,無暇修整。唐樓住家晾衣服的竹竿伸出窗子,水從漏洞處的棚頂滴下,食客渾然不覺,他們幾乎全是男人,把辮子盤在頭頂,赤足蹲在竹凳上,伸長脖頸,吃瓦碗瓦碟中的炒蟹仔、腸粉牛雜,每碟一毫錢,湯汁汗水混合沾濕了胸前,也騰不出手擦拭。

  這群為數眾多的食客蹲在塵土飛揚的大牌檔,窮凶極惡、歪嘴咧牙的吃喝,全然不理會打扮怪異的亞當·史密斯的出現。華人區極少見到白膚色的英國人,除非有事件宣佈,生果攤的女攤販看他頭戴鋼盔、身穿塗油的防疫外衣,像從天而降的魔鬼,以為自己得了病神志不清,暈倒在成捆甘蔗上。

  直覺告訴亞當·史密斯,他不該赤手空拳闖進這種地方,萬一暴徒襲擊,他將無力回擊。殖民地政府警告官員,到華人社會,必須配備武器。然而,眼前這批肩挑背負的升鬥小民,個個全神貫注熱中營生,而盤踞大牌檔食獸一樣的食客,似乎也分不出心思來對付他。倒是華人昏天暗地猛啃猛嚼的饕餮吃相使這英國人震驚,從他來自的國家,他的教養和宗教信仰,認為一個人過分注重吃是一種靈魂不會得救的行為。瘟疫橫行,他們的親友從身邊一個個倒下,大難當頭,這些人卻只知滿足口腔之欲,沒有明天似的猛吃,什麼樣的民族啊?

  木制垃圾車手搖銅鈴,呼喚攤販、居民拿垃圾出來倒,垃圾車經過地上曬的魚鮮,蒼蠅又嗡一聲飛起。這兒是滋生病菌的溫床,整個地方就是垃圾堆,滿坑滿谷的垃圾,交替輪流各種疫病:瘧疾、霍亂、傷寒,現在輪到凶厲的鼠疫,下一個敵人呢?大牌檔一群生癩痢長瘡的野狗,搶食骨頭,展開廝殺、飛沙走石,下一個敵人將會是從這群癩痢狗傳染的狂犬病吧?

  瘟疫換成各色各樣的面貌,勝利永遠屬於它。七天之後一把大火將這地區夷為平地,瘟神將在另一個垃圾堆中另起爐灶,生生不息。亞當·史密斯身為潔淨局的代理幫辦,卻永遠不是瘟神的對手。他履行任務地命令屈亞炳把港督諭令貼在斜街佈告欄:

  「政府備價收買,拆為平地,辟成公園──從今日起,限未來七日內區內居民悉數撤離疫區,違者受笞刑並枷號示眾──」

  貼告示的舉動終於引起群眾的注意,食客們跳下竹凳,捧著瓦碗走上來,攤販拋下手中的營生,逐漸圍攏,催促屈亞炳宣讀告示的內容。

  一陣敲鑼打鼓,斜坡沖上帶頭的獅隊,彩綴繡球晃動,活譚公的消災隊穿街走巷,蒞臨瘟疫重災區了,群眾從佈告欄前沖散開來,婦女們雙手合十原地趴跪下來。屈亞炳建議上司最好就此離去。他們勢單力薄,何況傳達的命令又是那麼不得人心。

  一個半大的孩子扶著善慶裡的岑代書,顫巍巍下坡,平日附近居民常見他趴在八仙桌搖頭晃腦替不識字的人寫家書寄回鄉下,每逢政府宣佈告示,都以他的解釋為准。白髮蒼蒼的岑代書撩起長袍一角,一步三晃被簇擁到佈告欄下。

  屈亞炳和他的洋上司已經不見人影了。

  三

  狄金遜先生的葬禮在聖約翰教堂隆重舉行,潔淨局全部職工制服纏上黑紗,列隊在教堂外草地致哀,教堂內高官雲集,港督暨夫人關切垂問向家屬致意。葬禮結束後,牧師湯瑪士和亞當·史密斯陪同狄金遜夫人回山頂的家。黑面紗下的她,自始至終沒淌過一滴淚,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她無法接受丈夫已離她而去的事實,直到坐在桃花心木綠絲絨沙發,傭人端上銀託盤的茶具、點心,狄金遜夫人禮儀照舊,上身微微前傾,以同樣的姿勢為客人倒茶。

  「先倒茶,抑或先擱奶?親愛的亞當。」

  「請您先倒茶,非常謝謝您,親愛的狄金遜夫人。」

  年輕人禮貌的欠了欠身,如常的進行這儀式,只是哽聲回答,無限傷感。

  上一次舉行的下午茶,狄金遜夫人怎能忘記,那天她在樓上起居室為了走失一頭暹羅貓訓斥總管家,她的丈夫幫她待客,顴骨紅潤,不時朗聲大笑──狄金遜夫人拿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細瓷茶杯的把手,小指頭卻沉重得翹不起來,怎麼才一晃眼,已是家破人亡,然而喝茶的客人、茶具點心、四周風情依舊,狄金遜夫人長長的馬臉茫然。她的父母早已雙亡,老家只剩下一位終身未嫁古板寡味的老姑母,想像自己帶兩個孩子投奔她,坐在十七世紀古屋壁爐和姑母相對喝下午茶,以度終生,狄金遜夫人端茶杯的手不聽使喚,悚悚顫抖,瓷杯敲擊茶託,噹啷作響,熱茶潑濺出來,燙了她,也渾然不覺。

  湯瑪士牧師上前拍拍她喪夫後更為瘦骨嶙嶙的肩:

  「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狄金遜夫人擱下茶杯,失神的望著被燙傷的手,眼眶仍是幹的。她嘆息一聲,起身道歉:

  「兩位失陪了,請你們一定要原諒我的失態,我──」

  湯瑪士牧師挽著她,送她上樓休息。

  「願上帝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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