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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名叫蝴蝶(2)


  二

  潔淨局幫辦狄金遜先生終於不治。彌留時,亞當·史密斯侍立床前,病人全身痙攣,血液像瀝青一樣,氣絕前破碎的喃喃:

  「一道牆──應該用一道牆,該死!」

  他曾經不止一次上書建議殖民地總督,為防止華人過度擴張,侵犯殖民者的地界,應該採取鮮明的種族隔離政策;築起一道固若金湯的圍牆,將華人圈圍在外,以確保英國人在保留區的生活不受干擾。

  港督以為不必多此一舉。反正在英國人心目中,這個亞熱帶的小島只不過是船隻往來的一個落腳處而已,為了將港、九之間水深港闊的良港占為己有,英國發動了鴉片戰爭,自此之後,滿載鴉片的船艦從印度出發,在煙波淼淼的南海,不必擠迫在驚濤駭浪的伶仃島,而能合法堂而皇之的長驅直入,停泊維多利亞港避風,英國已如願以償。

  香港開埠半個世紀,殖民地政府無意發展本土建設,他們志不在此。英國人看中的是民豐物阜的中國內陸城市,一心想開闢為傾銷英國貨品的貿易市場,只希望把香港這轉口落腳處清理乾淨,減少駐軍水土不服,感染熱病、瘧疾、霍亂的人數。

  除了衛生問題,香港歷屆總督聽任華人自生自滅,甚少過問。更有像軒尼詩這樣的港督,對華人住宅區空氣不流通、缺少食水供應、不設地下道排水系統,更談不上衛生設備的居住環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反而以尊重華人生活方式為藉口,撒手不管。

  占人口總數百分之九十的華人,被殖民者強迫限制,窩居維多利亞城西邊角落,文武廟以西的太平山街和大笪地一帶,面積全部加起來為半平方哩,卻兼具華人的商業區、娛樂區、住宅區。如此湫溢之地,早已人滿為患,加上走避太平天國兵災戰亂,不少人從內地帶妻拿財南逃,而遠走北美洲、南洋謀生的沿海農夫漁民,又取道香港,在彈丸之地擠插,人口密度,占當時世界第一。

  人迭人的境況有當年目擊者王韜的記載為證:

  「──華民所居者率多小如蝸舍,密若蜂房,計一椽之賃,月必費十余金,故一屋中多者常至七八家,少亦二三家,同居異爨。尋丈之地,而一家之男婦老稚眠食盥浴鹹聚處其中,有若蠶之在繭,蠖之蟄穴,非複人類所居。」

  半方哩之地實在插不下陸續擠迫進來的華人,向外擴張的結果,東面一部分直逼駐軍軍營的週邊,海軍將軍為保障軍中衛生,抨擊港督違反原定的公共衛生政策。

  「華人在視覺、聽覺和嗅覺上的表現,都不適宜與歐人為鄰。」

  駐軍將軍的報告引起了倫敦殖民地大臣的注意,他派遣一位前任的皇家工程師柴維克來香港調查公共衛生狀況,結論是如不快速改善,將有引發瘟疫的危險。他建議興建更多市場、廁所、公共浴室,又指出華人樓宇不合衛生規格。

  下一任港督呼應柴維克的警告,頒行限制華人每層樓居住人數的條例,規定每五百立方英尺限住一人,明令每層樓准許住的人數寫在牆上,夜間常派幫辦突擊檢查,如果發現住的人超額,即被控告處罰。為了免于查到被罰,住戶只好提著燈籠到親戚家暫避,天亮了再返家。

  港督對不合衛生的華人住宅,預備斬草除根,立下法例拆除或重建,此舉引起華人社會強烈的抵制,以地皮嚴重缺乏和房租奇高的事實表示反對。這項政策不得不擱置。

  瘟疫卻在柴維克的預言中如火如荼蔓延開來了。

  驚聞狄金遜先生噩耗,殖民地政府祭出最後一招:下令火攻瘟神,徹底置之於死地:

  「鑒於鼠疫猖獗,政府採取防疫措施,備價收買疫病發源地,範圍包括太平山街,鄰近東、西街兩部分,九如坊、善慶裡、芽菜巷全包括在內,該區屋舍一律拆為平地,放火焚燒,以遏止疫病蔓延,居民限七日內撤離,命令即日生效。」

  狄金遜先生,請安息吧!亞當·史密斯誓言為他的上司復仇。他向遺體深深鞠了一躬,他白睫毛的眼睛閃著異光,抬起烈日炙烤的紅色下巴,一雙下令封釘疫屋變得孔武有力的手緊握蓄勢待發。他是個披盔戴甲的鬥士,身為代理潔淨局幫辦,手持港督親筆諭令,迎戰法力無邊的瘟神。他將高舉火把,擲向藏汙納垢的角落,暗處的猖獗瘟鬼將在熊熊火焰中吱吱慘叫抱頭鼠竄,頃刻間化為灰燼。

  最後的勝利終將屬於他。史密斯率領華人通譯屈亞炳,直奔維多利亞西城。

  太平山街斜坡奇陡無比,外來人會以為石頭島的香港地勢崎嶇,不具發展成為都市的可能性,但還是開發了。窄得像袖子一樣的街道,兩邊商店招牌幾乎挨到一起,琳琅滿目,舉凡洋貨店、各埠銀兩兌換、米行、南北行、醬園、茶樓,到公煙無所不包,招牌遮住了天光,街道像日蝕一樣昏暗,店門半合,是平常歇業午睡的時間。亞當·史密斯卻感到異樣,整條街似被瘟神厲鬼所佔據,躲在門後陰陰暗笑。人已走了大半,染疫的店主老闆在夜黑風高的海邊乘船北上廣州治疫。雇員為了避疫,也不顧法令禁止離開香港,紛紛跑回鄉下。

  太平山街在瘟神佔領下噤聲了,只有盡頭掛著「上等公煙」的招牌,名副其實,飄散出一股鴉片焦香味,沁人欲醉。亞當·史密斯不由自主吸了兩口,定下神來,倒抽一口冷氣,從背脊冷了起來,好像在廢墟荒煙中走了多時,早已不期待遇見任何活著的生靈,乍聞鴉片煙的人間氣息,令他悚然。如果這時從煙床走下蓬頭垢面的煙民,他一定嚇得返身便逃。

  走出商業區,撲鼻一股香火濃煙掩蓋了鴉片煙焦香,留下來沒走的華人全都聚集觀音廟前,拜求神明避邪消災,燒衣冥紙鋪天蓋地,紙紮彩飾五色繽紛,祭神的雞鴨魚肉、染紅的雞蛋、整只燒烤的乳豬堆積如山,拄香的善男信女找不到跪拜的空隙,只好到廟場外邊推擠。

  瘟疫爆發初期,在荷裡活道擺藥攤的神醫招飛龍,在廟場左邊豎起「再世華佗」的招牌,大熱天他頭戴一頂繪陰陽八卦的黑呢高帽,眉心點了紅圈,像多長了只眼睛,芭蕉扇插在背上,腳下穿白襪,趿了雙拖鞋,口沫橫飛神氣活現地推銷他祖傳的仙丹神油:

  「各位街坊鄉親,在下乃華佗再世神醫招飛龍是也。招家祖傳三百年神油救人濟世無數,專做善事積福存德,是凡黃腫蠱脹、麻風、紅白痢疾、五癆七傷、花柳梅毒,婦人說不出口的疑難雜症,吃我祖傳秘方,第一劑醒腦驅風,第二劑保證藥到病除,立竿見影。

  「這回瘟疫可就非同小可,耳邊、腋下、鼠蹊腫起核塊,圓鼓鼓的,利刀刺下穢血噴湧,氣沒了。我招飛龍眼看救人要緊,挑了藥擔從石板街趕到荷裡活道口懸壺濟世,哪知瘟神猖魈青面獠牙,三陣慘慘陰風,嚇得我拔腳逃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藥攤圍攏的人愈聚愈多,跟隨亞當·史密斯的華人通譯也駐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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