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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的末裔(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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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外觀上看,第七個酒廠的工人寮,不似家宅,而是以偶然的方式湊合起來的一堆木屋而已。一年內的每一季,這鐵道坡下,一長列寮房裡,流動著酒廠內所需要的各種獨身工人。年青的漆匠,學會了一點手藝的流浪漢,來酒廠打散工糊口,暫時歇歇腳。偶而,隨便找來一個當地的女人,猝發一段熱烈的情愛。酒廠的工程完成了,他拍拍工作褲,坦然地走了。年青人自信,另一個地方,有一段戀情等著他去發動。然而木匠江榮,總愛在假日裡,去女工宿舍,對著空洞洞的屋子發愣,站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這件事被當成笑話,傳遍酒廠每一個部門。由此可想而知,工人們需求的情愛顯然不是江榮這一種了。 蛀蟲依然爬滿木頭內,不息地侵襲這軒木屋。又是山城雨季的時節了。每逢江榮難以成眠的夜晚,他抱著枕頭,側身傾聽外邊滔滔的雨聲。最近一段日子來,江榮清醒地躺在睡鋪上,細嚼雨夜的冰涼。他突然奇想,木頭裡的小蟲不僅整夜不眠不休地啃著,咬著。更可怕的,他微微感覺這群小生物,仿佛在漏夜趕工。它們比白天更積極,更肆意地蛀腐著。而借著雨聲掩護,這批夜間的工作者更能無忌恐地進行它們的陰謀。再過半個月,雨依然不停,那麼,屋樑會比預期的日限更快地變軟,以至坍陷下來。 年青的漆匠是無憂的。今天傍晚,他又從酒廠帶回來剩漆,厚厚地塗抹每一根木柱。然後,放下漆桶、刷子,得意地抓一塊破布擦擦手,說: 江榮,沒想到我這油漆匠反而比你木匠有用。嘿,才不過油刷幾次,蛀屑就一滴也不敢再掉下來了。當初我塗屋頂,你說我白費氣力,現在呢? 江榮搖了搖頭。年青人,你不懂得。這所房子是挨不過雨季了。 年青的漆匠氣盛地回駁,他的臉又通紅了。試試看,我油漆一層塗厚一層,那批混蛋蛀蟲鐵受不了的。你不想想,酒廠裡的大酒槽,上了漆不僅耐用,更是為防止桶漏。我把木頭蛀壞的地方封上厚漆,這樣一來,密不通風了,蛀蟲還會不悶死在裡邊? 別傻了,年輕人,事情如果依你的方式解決得了,天下豈不太平了?江榮用一種有了年紀的人,體會過許多的口吻說:我做了半輩子木匠,難道對蛀蟲的習性還會比你摸不透?它們本來適合駐在不見天日的木頭裡。繁殖力很強。一開始,蛀蟲躲在木頭中心,從裡而外,默默噬咬。當蛀爛的粉屑掉落時,這已經是蛀蟲挖空了木頭,也等於公開表示,這棟房子屬於它們的了。 木匠職業性的權威,使年青的漆匠大起反感,他攤攤手說: 得了,這些話去對你的徒弟傳授吧!我又不搞木工。總說一句:咱們打著燈籠——走著瞧吧! 江榮提不起勁吭聲,他爬上睡鋪臥下。抬眼望著疊了幾層油漆,反而一天醜怪一天的屋頂。心想:又是個濕濘,煩人的雨夜,那批傢伙一定以雨聲掩護,趕夜工蛀倒這木屋吧?誰對它們又奈何得了? 年青的漆匠善於忘懷。他飛快變動的情緒,如一座忽強忽弱的噴泉,往往使不太靈活的江榮,為之目不暇接。像現在,年青漆匠的那顆黑髮的頭,緊挨著墜下木桌的電燈泡,他對向一面小鏡子;擠出半顆米粒大小的青春豆。 下午絳桃找我,她偷偷跑出包裝部,我和她一起去大酒槽旁,絳桃拉我蹲下……偷偷摸摸的,很好玩哩。年青的漆匠抖著腿,專心而快樂地說。 咦,絳桃?管包裝機器的那個女孩吧。記得你嫌她太肥了,怎麼又勾搭上了呢? 誰像你這般老實?木匠!怪不得大家說你是個「君子」,年青的漆匠鵝聲地呱呱笑起來。工人寮住的單身漢,找女工宿舍的妞兒玩玩,用得著大驚小怪嗎? 年青的漆匠做了個無所謂的姿勢。他的大手沾染骯髒的桔紅色漆。油漆擦不掉,留在手掌,幹了,龜裂了。這情狀使人想到:漆匠的手曾在血裡浸過,現在血幹了,又褪色了。 絳桃是個好女孩,蠢得像只母鴨,江榮說:別傷害她吧! 可是,她先向我說,她愛死我了。 是嗎?……江榮臉側向裡邊去,臉皮抽搐了一下。 喂!上禮拜她來那一次,你還記得你那天表演的絕招嗎?年青的漆匠取鬧江榮。他說:你那份害羞的模樣,可不遜於娘兒們呢! 少亂講!江榮很快地說。 絳桃來了,你自告奮勇,跑去燒水泡茶招待她。你在廚房不時磕碰東西,發出好響的聲音。今天絳桃和我重又提起這件事,才說到這兒,她就笑得拼命揉肚子。 「哦!絳桃怎樣說我呢?」江榮悲聲問。 「她說:『木匠真滑稽,一見到我,緊張得坐立不安。他連手腳都不知擺到哪裡才妥貼呢!』」剛一停嘴,年青的漆匠突然大喊:「對,我正要問你,那一次你是不是耐不住緊張,才跑到廚房去躲起來的?」 絳桃猜是這樣,對吧?江榮垂著頭,緩緩地說。 年青漆匠一揚手,猛拍江榮的肩胛:咦!老傢伙,你倒聰明,她正是這樣以為。我還和她打賭一場電影呢!我真笨,一直強調說你體貼她,好心為她預備茶水的。 江榮感激地瞥了年青漆匠一眼。到底有你懂得我。他想。 後來呀!你簡直太出醜了。年青的漆匠大步在屋裡走來走去,他情緒高漲,臉紅得發熱。江榮,你怎麼會那麼差勁。端著茶出來,沒料門檻拌了你一交,人結結實實摔了不說,絳桃還跑回宿舍去大說特說,弄得大家都曉得了。 咳!住嘴,聽見沒有?閉嘴!江榮從床上跳起來,憤怒大吼。 好好!不說,不說了。嘴裡哄著江榮,年青的漆匠臉上卻注滿促狹的神色。 空氣的波流平靜了好一段時間,江榮重新打破沉默。 這個酒廠的風氣很壞。男工人看女工,幾乎要是把人家吞下去的一副饞相。有時倆個男女走路,相碰了一下,本來沒有事的,他們卻愛彼此不正經的笑駡一番。 這樣才好嘛!大家親親熱熱的。漆匠抬抬眉毛,怪笑地駁江榮。 我愛過一個女孩。到現在為止,始終沒碰過她。江榮振聲強調說。 老傢伙,說說你的戀愛經過吧!年青的漆匠活動四肢,無奈地自語,反正這種鬼天氣,沒地方好跑的。 於是,江榮縮坐在睡鋪上,手抱著膝蓋,開始敘說起來: 「我第一次懂得情愛的事,幻莫我18歲那年。那個時候,我和母親之間的不睦,嚴重到好幾次我差點動手揍她。家裡趕我出門,我跑去一個極小極小的地方,找到一條死巷入口處,矮破的一間小閣樓住下。」 「小閣樓的右首,臨著大水溝勉強撐搭起來。危險到我在屋裡稍微步子重些,整個閣樓都要晃搖著。本來我可以有一個床位的,那是在『南北貨運』的工人寮裡。這家貨運專門配送小地方出產的香蕉到各處去。當時我去幫忙把香蕉裝箱,賺點錢糊口。貨運裡擔任搬運的苦力欺負我,他們奪去分配給我的床位,寧可在上面堆雜物,也不准我去睡。年青人,你是知道的,我生性不好惹事,加以那時年紀又小,遇到這種不平等的對待,我還是隱忍著。偶爾氣不過,遠遠站在工人寮門口。看進去,只見一間又髒又亂的大屋子,擁擠地排滿上下鋪的床。我悻悻然想道:他們就和堆在倉庫裡,明天成批運出的香蕉沒有兩樣啊!說來可笑,不過在當時,我曾因這個想頭,心裡著實舒坦了好些。 「大略想來,那段日子我過得挺逍遙。沒有太多欲望的大孩子,傍晚散工回來,好玩地嚼嚼擯榔,弄得頭昏旋了,故意把擯榔汁吐到路上女人的腳旁,惹她們一陣呱呱叫罵。我趕忙快步跑開。簡直為自己的惡作劇笑酸了腰。天黑了,我爬上了小閣樓,躺下來打飽嗝。往往吃一頓稍稍豐盛的晚飯,都會使我覺得這世界美好極了,一切顯得多麼溫暖。」 江榮,這是什麼心情啊?我猜不透。年青的漆匠歪著頭,詫異地問。江榮解釋道:要瞭解這點,必須歸結到我家的環境。唉!我出身窮家。上幾代的先祖赤貧得像地鼠。直到我父親這一代,依然連屬於自己的一小塊地都沒有。我離家以前,還是很少有吃飽的時候的。 「剛剛提過,我第一次懂得情愛之事,約莫我18歲那年。這條小巷對我的意義,突然不再如閣樓右首,止水的臭水溝一般讓我因熟悉而忽視了。一個年輕女子引起我的注意。每天上午,賣小菜的搖鈴聲,照例響徹我住的附近一帶。死巷盡處,聞鈴聲而來的,是個慵倦的年輕女子。鬆弛的滿足掛在她的臉上。一件齷齪的碎花睡袍,嫌小地裹住她豐滿的身體。往往,胸前一排鈕扣倒錯地扣著,好像急著出門,隨意披上去的樣子。她看來總是懶洋洋的。有幾次,一個乞丐似的小男孩,踢踢拖拖地跟在她後邊,女人垂著手,不起勁地牽著男孩,漫不經心地買小菜。屋外的天氣,微風,太陽仿佛滲不進她的感覺裡,我先猜她是個麻木的娼妓。可是,只要她一返身,你看她急急奔往半掩著的,巷底那間小屋時,你會以為:那裡面,一個男人擁著豐碩的愛情等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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