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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的末裔(4)


  「而我發現這些的時候正是春天,各色各樣的貓在垃圾堆上游走,它們沿街戀愛。這以後,我嘗到了苦頭。吃罷夜飯,爬回小閣樓,卻不能很快睡著。腦中老是盤旋著巷底屋裡那一對同居的男女,不知不覺,我陷入一種古怪的恍惚之境……唉,我怎樣形容呢?還好,這種煎熬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我一輩子也忘懷不了那幕情景、這記憶深刻的程度,就好像死死印貼到我的眼皮上去,以至我隨時一眨眼,立刻能招來那個印象。

  「暮春的日午,我習慣地以午睡打發下午上工以前的時間。剛跨入我住的巷口,「三個男人排成一橫線迎面走來,中間的那個不僅垂頭喪氣,以他骯髒不堪的一身,更與從腋下提著他,兩旁兩個員警燙平的制服,構成突兀的對比。一我為這情勢錯愕得愣住了。這三個人剛要和我擦身而過的當兒,他們後面起了一陣快跑的細碎腳步聲。骯髒的男人驀地奮力扭擰著,他勉強歪著脖子,拼命地把身體轉後去,並且停住不走。我看到那個每天早晨買小菜的年輕女子,手捧著肚腹急急跑向前。

  「刹時間,兩人的目光碰觸了。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切,那個男人一對眼睛,本來像垂死的獸一般昏暗。女子一出現,他的眼角馬上泛著貪婪的春情。如果不是兩個員警緊緊拖住他,我敢打賭這男人會沖上去,摟抱女子的肉體,緩和他內心無法填滿的饑渴。就這樣對視了好久,男人突然全身瑟瑟發抖,他的眼神轉為乞憐,我注意他蒼黑,幹硬的皮膚,知道他是個上了癮的吸毒者,最後員警粗暴地帶走那男人。我在一旁仿佛感到:員警強力撕開兩個連體人。」

  說了半天,你是愛這個女的,嫉妒她的男人。年青漆匠插嘴道。他又似若有所悟地說:男人被抓去了,你痛快吧?喂!以後呢?江榮望著漆匠又通紅的臉,啼笑皆非地說:屁!你少瞎猜,我這輩子就是被那女人搞慘了,我恨死她了,年青人,你聽呵!

  「員警抓走吸毒的男人,年輕的女子癡傻地站立著。剛才眼前那幕景象似乎還沒使她弄清楚。她看來惺忪遲倦,還沉於情愛之流,男人被帶走的事實也清醒不了她。我在一旁輕蔑地打量她,看到她齷齪的碎花衣睡袍下面,小腹微隆著。這模樣正像垃圾堆上,一隻醜怪脫毛、懷孕的母貓。呵!多少日子來,一對同居的男女躲在屋裡,以為縱樂就是他們生命的全部。結果男人不成人樣地被拖出來,年青女子現在還醉溺於昨夜的激情,不能自拔。好一個淒慘的下場。我心底痛快地叫著:活該。你們有罪,活該受罰。誰叫你們過那種無恥的生活?

  「當我又長大了一歲之後,來了陣偶發的情緒徹底改變了我。我不僅因悟解而在內心原諒那對同居的男女,附帶地,我學會了更通達地來看世事。年青人,我告訴過你吧?有些人長得快些,也老得快。像我就是。加以環境又太複雜,我在20歲的年紀,便懂得很多。我是指關於成人的事。一天黃昏時分,巷子裡的水管壞了,裂開的那一段正好在我住的小閣樓下邊。開始的時候,水花進湧上來,我和鄰近頑皮的小孩,爭著用手去按住破洞,故意讓水噴濺四處。

  「入夜了,我躺著,卻怎樣也睡不著。外面水聲滔滔地流著,起初隨便聽聽,那流水聲卻也纏綿、悅耳。漸漸地,我發覺它沒有流完的時候哩!水管的裂縫,就如一個餓肚的小孩的嘴,不理會母親萎縮的乳房,只顧一個勁兒吮吸著,毫無放鬆。水流終於有氣無力,可是還是纏綿不絕。我先是心煩得要命,雙手掩住耳朵,反而因期待水聲停止而更清醒,弄得我一點睡意也沒有。那時秋末9月了吧,天氣冷涼,寂寞如窗外的秋風,吹入我的裡面。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孤單,渴望有人撫愛我。呵!難受極了。好長的長夜,找不出排遣的方法。再也強忍不下這份寂寥,我踉蹌奔下閣樓,去田畦走到天亮。」

  說到這裡,江榮以悽愴的神色諦視年青的漆匠,他因追懷著自己血虧的青春,而簇擁起一片黯然。

  「別離了那個小地方,我來到楓鎮。父親傳授給我的手藝,此時派上了用場,我借著它謀生至今。不過,也就為了不忍辜負我這雙很巧的、木匠的手,20年來,我的歲月躲在木桶內虛渡了。你也看到的,這次我被招募來酒廠,還不是把身子沒在大酒槽內,修補壞損的地方,日復一日,我的膝蓋跪著,長出老繭來。我沒有悲哀,只感到疲倦了,老了。

  「咳,不提喪氣的事兒。我說到離開『南北貨運』,一家醬油工廠招我去做盛放醬油的木桶。楓鎮是個古風的小城。醬油工廠提制醬油的方式,一如楓鎮的民習一樣保守、落伍。我天天躲在木桶裡,刨著、鑿著,賣力地替老闆工作。另一方面,我再怎麼胡思亂想,也不會有被人看出的恐懼。木桶裡變成了安全的所在,我可以蹲在桶內,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快樂自己。

  「我羡慕你,小老弟。每天酒廠做工,你提著漆桶,從這個酒槽揮刷到那個,油漆隨著你忽高忽低的手臂,淋淋而下,好比沿你頭頸成串滴下的汗珠。讓人看了,覺得你健康,而且平衡。對付女人,除了命運不如你,更糟的,我一直被迫處於劣勢。像荷子,她看扁了我,也難怪,我們的認識並不是相對待的平等。早晨,我躲在木桶裡,等著她和一大群女孩來醬油廠上工。她們活潑地走過我,其中荷子胖嘟嘟的腿肚,擠出白色線襪外。布鞋裡的腳矯健地踏步,仿佛踩踐我心坎一般。一長段日子,我心甘情願地承擔這種屈辱的,卻不是沒有快樂的悅樂。

  「為了工作方便,荷子喜歡穿一條靛藍色的短裙,裙子下擺遮不過膝蓋,露出一截圓圓的大腿。她走路的姿態,老愛一扭一扭的,煞是誘惑人。我爬出陰暗的木桶,怯怯地走向她。說來你會笑我癡,當時除了荷子,別的我什麼都不想,也不願去想。我算準時間,一等荷子扛著黃豆,走到院子的井水旁淘洗,我已經隱身一棵大樹後。她彎下腰汲水,緊短的上衣整個縮上去,我心跳地看著她健壯而且苗條的背。看到她淘好黃豆,抬入工廠裡,我這才陶陶然走開。」

  咦呵!老傢伙,你竟然會來這一套。年青漆匠紅脹著長青春豆的臉,撮唇高高呼了幾聲。屋樑內的蛀蟲似乎被驚動了,隨著變小的雨,驀然噤聲了。

  「荷子很像現在的你,年青、愛笑,混身是勁。下午我倚著大樹,耐心等她。遠遠地,荷子從醬油工廠內部走來了。她習慣一手拿著綁頭巾布,混身上上下下撲拍。灰塵從她衣服上飛光,12月了,天氣暖和得穿上單衣都嫌熱,荷子借氣候比喻我:『江榮呀!你看這種怪天,該冷不冷,不該熱又熱。』說著,她手朝我鼻子一點:『就像你,陰陽怪氣的。』接著她咯咯大笑了好久。

  「我對她死心蹋地,拼命想法子討好她,博她歡心。好不容易從街上花店偷一朵玉蘭花,興沖沖給她。沒想荷子接花一摔,嘴唇撅起好高,她跺著腳罵我;你家死了人哪?誰要這種帶孝的白絨花?下一次,我一定要買回一大把大紅的玫瑰,陪笑著求她接受。

  「荷子需要只男人的胳臂抱住她。本來,她只穿內衣,不意被我撞見的那一晚,我首次摟了她裸赤的膀子。僅一個瞬間,當我看到燈光下,荷子的眼睛因我的親撫而顯出惺忪、倦懶,我猛地一震,放鬆了她。荷子罵我神經病,把我推出門外,發誓不再理我。她哪裡曉得,好久以來,我把卷成人形的棉被當是她,每晚抱著睡。甚至天涼了,我都捨不得散開來蓋。我渴想荷子的程度,嚴重到這等地步。」

  年青的漆匠憤憤然,他的臉猛然紅赤了。重重地一推江榮,揚聲叫道:傻瓜,那晚你該要了她,不就成了?嘿!用不著強暴,她一定會服貼的。江榮漸漸皺緊了眉頭,人真的顯得老了。他甘心忍受的表情使人心酸。

  「我不敢犯她。尤其那一夜,荷子慵懶的眼神,我因而想及以前小巷那個年輕的女子。你明白的,那時我正值青年,一衝動,我們也可能像那對同居的男女一般,過動物般的生活。我拖荷子捲入情愛中,整天躲在屋裡,抱著荷子,要她陪我,不讓她走離我一步。更可怕的,荷子過了些日子,她將變得臃腫、癡肥,除了欲情,什麼也不想。然後,荷子的身體像一團失掉彈性的破海綿……喔!天,荷子原是這般純潔呢!我不忍心毀了她,我太愛她了。

  「年青人,你會不滿意我,以為我太過慮了。依你健全男子的想法,總把男女相悅之事,當成最自然不過的了。可惜我天性多疑,我老提心吊膽,害怕自己會墜得像那個吸毒的男人一樣深,我疑心會有這種傾向,說不定,我是個天生的肉欲者。

  「我重又爬回木桶內,仿佛它是世界上惟一覺得安全的所在。當然,從木桶裡,溜出眼睛,追尋荷子擠出白色線襪外,滾圓的腿肚,以及讓她穿布鞋的腳,踩踐著我。一個並非無能的男子,卻只有享受這種屈辱的,暗自想哭的踐踏。我

  淚光浮現江榮的眼眸,窗外黝黑的天也哭泣著,難挨過殘剩的下半夜呵!江榮默默躺下,對視屋樑,想像那群蠕動的蛀蟲,為它們即將握有的勝利喧嘩著……

  下一天,年青的漆匠到女工宿舍找絳桃。

  哦,是你呀,絳桃把玩著一朵紅玫瑰,故作媚態地說:江榮剛剛送我這個,像獻寶似的。猶豫老半天,用雙手捧給我,好好玩。她向年青的漆匠擠擠眼。警覺到宿舍裡,別的女孩子正羡慕地望著她。絳桃隨手將花一甩,插入年青漆匠的臂彎,然後,炫耀似地向宿舍女孩擺擺手。出了門她浪笑說:江榮和你,還有別的,總之呀,所有的男人,一路貨。說著,她更緊地勒住年青漆匠的手臂,整個身體偎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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