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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的末裔(2)


  「老吉幹挖墳穴這一行,比以前我家做棺材更討人嫌。你。想想,一掘深下去,據他說翻出以前埋葬的死人的毛髮、牙齒,甚至一根根枯骨是常有的事。夜裡,白天的記憶一起跑到夢裡來,老吉這麼大的人也被嚇得發抖呢!終年裡,老吉的女人不停地準備一紮紮的冥紙。每次老吉上墳回來,他的女人在彎入他家的巷口處,焚化一疊疊的冥紙。別人說是:『為了安定那群被老吉的鋤頭觸怒的死鬼。』我可不以為這樣。一當焚燒起來的火焰照得我看清她的神色,我發覺她兩隻眼睛骨碌碌向她家溜轉。而這個時刻,老吉習慣地在他屋子裡喝燒酒。巷口處,老女人會恨切切地將手中的冥紙,拼命往火裡扔。

  「所以,她一定隱藏什麼事實的。還有一個舉動更使我肯定我的說法。老女人一有工夫,就拿來一片粗寬的麻繩。她用口咬住,右手狠狠一拉,嘶的一聲,麻繩裂成兩半,這時,她的嘴便整個歪斜變形,好一會恢復不過來。這些麻繩剖細了,是用來綁冥紙的。她往往出盡全力,幾乎要用這細繩來勒斷那一疊冥紙。反正她就是那種充滿恨怒的表情,我熟悉得很。無聊中,我偷偷朝長桌上摸來一張錫箔,敷覆臉上,涼颼颼的。就像手中抓著捏碎了的蛤蟆,那種冷涼,卻又不是舒服的感覺。」

  年青的漆匠黑黑的頭顱垂向地面,他幾乎瞌睡著了。你怎麼了?這一段不好聽?江榮搖搖他的臂膀問。又微喟地低語:你真健康。當時,我最怕現在提到的這裡呢!聽著,年青人,我接著就說精彩的地方了。

  「咳,我想你也有過一個愛把所有秘密揭開來的年紀。更因為我平常不好動,好奇心也格外強烈。雖說這一對老夫婦已夠陰氣了,我還一徑想揭發更怪的事情。甚至老吉挖完墳,當天晚上,全身浸在一大桶肥皂水裡,要泡到深夜,甚至老女人煎魚的時候,不准別人講話,說是怕口沫噴到鍋內,魚會跳將起來……等等奇怪的行徑,還滿足不了我。我既沒上學,也不情願照顧弟妹。真可以說整天沒事可做,惟一渴想的,就是把秘密掏得一個也不剩。

  「不久,我發現了一個神秘的所在。又因為我沒能一下清楚它的一切,所以好一段時間,我全心全神地為了它,幾乎可說有事好忙了。那天,我扒在老吉夫婦臥房的後門,從門縫向外窺看,後面應該另有一個天地,我猜想。老吉的女人卻永遠緊閉這一道門。那麼,顯然有秘密在那一方天地中了。說不定囚著一個狂人。或者,裡面藏了半人半獸的東西……儘管編出多少幻想,那道門卻關閉得鐵緊。我碰打了它一陣,也只有慢吞吞地回家。這天晚上,我到廚房洗腳,不意看到廚房有一面和那塊隱密的天地正是緊鄰,這中間隔著一堵長滿青苔的磚牆。還有,一個大食櫥厚厚地擋著。我再努力睜大眼睛,墊高腳,也僅看到牆緣栽著敲碎的玻璃,形成一片尖刀山。

  「我很苦惱,可又不敢向老古的女人吭聲,要求她滿足我的好奇心。半年來,她已經習慣於我是個坐在小板凳上,狗一樣看她的男孩。而老吉極少在家。『他躲到大街一間豆腐店的半樓上賭博。太概難忍他的女人的惡待吧!』母親這樣說著,並且做結論。咳!愈是受到阻礙,那一處隱密的所在愈是蠱惑我,纏我。天天敲打那道門,也沒裂齊一點點。耳朵貼著細聽,可又靜悄悄的,好像人的腳步或動物翻身的聲音都沒有。媽的,真晦氣,那時我竟然還找出一個排遣自己的方法呢!我聚集許多小木塊,照那個情勢,四面用木塊堆疊起來。當然,我故意疊得很高很高,好讓我在來不及站起來看入它的中間時,木塊已經崩散一地了。年青人,這點你該瞭解,萬一那方天地真如我疊的一樣,裡面實在一無所有,我的心會空乏得爆裂的。」

  這時,年青的漆匠揉揉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江榮。他幫助木匠穩住雨傘,胡亂點了兩下頭,算是安慰,而蛀蟲依然繼續它的陰謀。黑傘上面,已經滿布一團團小白點。

  「慢慢地,我觀察出;老吉夫婦臥房的這道門,是通入那個所在的惟一入口。我摸摸門上壞朽的銅鎖,真不敢希望鑰匙會還沒遺失。終於有一個下午,老吉的女人好不容易出門了。我照樣坐在小板凳上,狗一樣看著她。臨出去時,她望我一眼,大門照樣敞開著。相形之下,後面那塊不願為人所見的天地,更藏著很大的神秘吧!?

  「屋裡無人。我從從容容地打開他們的臥房。比我家睡鋪乾淨多了,只是到處過分平整,反而顯得單調。臥房內舊式的傢俱十分酷似母親的嫁妝。紅木床兩旁掛鉤上,老吉女人漿洗好的長衣吊著,硬挺一如屍衣。黃昏的陽光被折彎了,投射於木床的中間。我循光看去,原來一個小窗,離門不遠,而且半開著,只是窗的位置極高。

  「我抓一把紅木凳,扛到五斗櫃上墊腳。人站在椅子上,兩手剛夠得攀住窗櫺。頸子伸再長,也看不見窗外的另一個世界。唉,我真傻呢!頭仰得脖子酸痛,幾乎恢復不過來。眼球奮力睜大,累到發澀。最後,還是沒精打采地下來。我氣惱自己個兒矮。回家去,向廚房裡的大食櫥猛踢了幾腳。姐姐出去報告,我挨了母親一頓打。異於往日的、我哭得十分傷心。」

  一種類似幃幕般的東西,夾于木匠和年青漆匠之間。夜深極,寮房內的光線暗淡。說到這裡,江榮打住了。他沒有繼續敘說往下的心情,另起了個頭。

  「有一年秋天,小鎮遭了大地震。這天早晨,四周突然響起了地鳴聲,我一個人在前廳,妹妹睡在搖籃裡。我心一慌,立刻想沖出去。一刹時,大地搖得隆隆作響。母親顛顛撞撞從廚房跑來,她抱起嚇哭了的妹妹,直奔出外邊。我的母親一向不疼惜我。她撇下我一個人,自己抱妹妹跑得那麼快,快到我沒能抓住她的裙角。我恨她,恨死她。當我被一個不顧我的母親留在屋裡東倒西歪,連爬都爬不出去時,老吉的女人這時卻踉蹌地扶著板壁過來。她歪歪斜斜,而且幾乎匍匐到我家的門框上。地震一直猛烈搖著大地,一絡未盤上去的髮髻灑落下來,披了老女人一臉。

  「我竭力跪著走前,手伸給她。我們一直縮著頭頸,互相拖拉來到門外曠地上。我想,那時我的心情就如一個小孩,伴著母親躲空襲警報。好一會,老女人枯瘦的手指直撳入我的皮膚裡。緩緩地,元氣恢復了,她的手掌流著一股溫熱。沒想到吧?這影子似的女人竟也同我一樣的活著、驚嚇著。

  「地震發生的當天下午,一群人擠滿圓井旁邊。我一下鑽進去,猛然看到地上一個屍體緊靠圓井躺著。心一顫,我又像早晨地震,嚇了一大跳。說得確切些,死人不只靠圓井,應該說是以身軀的背面牢牢盤住圓井吧!他的兩隻手朝向空間,比劃出一個很可笑的手勢,永遠凝住了。離死人的腳旁不遠,有只打翻的木桶,桶底朝天兀立著。老吉的女人的弟弟死了。人人猜測:挑水的時候,這男人是因地震而發生了一次比平常厲害的痙攣致死的。路人皆知,老吉的女人的娘家,遺傳著瘋癲症的。

  「看熱鬧的人散光了,我發覺老吉的女人還癡癡站著。她困頓地搖了搖頭。這副佝僂著身子的模樣,怎麼可能就是一向挺得筆直的坐在椅子上,被我像狗一樣注視的女人?早晨地震,她不也無措到打抖的地步?我甩甩她握過的手臂,突然好嫌惡老吉的女人。」

  年青的漆匠端詳江榮的手臂,好像有意看到曾被捏過的那個部位。老太婆捏摸過,什麼滋味呀?一問江榮,年青漆匠的臉馬上又通紅了。

  江榮沒理他,自顧自地說著:

  「老吉的女人有了明顯的大改變,還是在她丈夫生病之後。她仿佛變成與一般女人毫無異樣,長著紅紅的,憂慮的眼睛,不再是默默地威脅她丈夫了,而是整天喃聲不休,滿屋子跑來跑去,造成使老古無法忍受的緊張。她逼走了他。老古抱頭逃開的那一晚,她倚在門邊陰惻惻地笑著。我母親說老吉的女人瘋了,就重重關上門,呵斥我上床睡覺。

  「約莫過了一個月光景,老吉病了,被人從豆腐店的半樓抬下來。抬回來時,我偷跑過去隔壁看他,只見老吉四肢腫得怕人。他緊閉的雙眼陷在腫大的臉面裡,只剩兩條皮膚的褶紋。往後的日子,老吉白天昏昏迷迷睡著,晚上卻常大呼大叫。他發著夢囈,一大串亂語之後,老吉陡然一醒,趕忙坐起身來,手朝屋角亂指,兩眼直愣愣的說;喏,果然真的。剛剛彩雲告訴我。她就變成一張小紅凳伴著我。那一天,我坐上它,彩雲帶我飛,騰著雲上去……唉!她太體面,可穿起金色緞袍,光閃閃的……

  「有時,半夜裡,我被老吉淒厲的叫喊嚇醒,他似乎拼命躲著什麼,一面歎聲泣求:不要抓我,別來……我看不到你,到處黑漆漆一團,讓我過去,讓我過去……不,我不願下去那個地方,我怕,我不!別拖我,別……老吉疲倦地翻身,又墜入另一個惡夢。他的女人拿起一把掃帚,口裡念念有詞,一邊往牆角亂打亂掃驅鬼。聽到碰響的聲音,母親模糊地對父親說:『天底下,鬼魂的事最難纏。老吉半生掘墳,就落到這種下場。那群野鬼,不知死了幾百年,墓都坍陷了,也沒人祭拜,老吉挖新墳穴,不小心觸動它們,你聽,一個個全來了,這種東西最碰不得啊!』」

  江榮微低的嗓音頓了一頓,郊野寂寂的深夜,立刻擁來死亡那般安靜,而蛀屑的掉落一向無聲無息的。年青漆匠打傘的手不免抖顫顫了。別停止,江榮,講下去吧!講到天亮,隨便說什麼都行!漆匠說。

  「後來我不愛上老吉的家,狗一樣看那女人了。自從老古患了肺膜炎,她格外精神起來。不是彎慪身體,跪在地上,用鼻子喚各個角落,眼睛眈眈巡視屋內,便是霍地站起來,手拿掃帚到處亂打,嘴裡相同的驅鬼詞從不停止。更噁心的,是傍晚時分,她從臥房端出一個臉盆,一臉盆老吉吐的髒水,小心翼翼地捧著出去。我討厭她認真的忙碌著,團轉著。

  「再也看不到老吉的女人一身光潔的打扮,硬挺地坐著,閑閑操作家事。她邋遢,懶散而且疲憊。一天到晚忙著收拾、整理,卻只有屋裡愈來愈亂。一股腐爛的臭味流溢出他們的臥房,味道也漸漸加重。變得鼻一嗅,就有要嘔吐的噁心感覺。

  「恐怕你忘了,年青人,我開頭說到他們臥房後邊的那一小塊天地,你還記得我少年時期,為它苦惱好久嗎?多年來,雖然尋不出結果,我倒慢慢淡忘了。直到有一個7月的大晴天,屋裡實在惡臭燥熱不堪,老古的女人打開那道通往後邊的門透氣,白花花的太陽使我格外看清那一處天地。嘿,媽的,竟是個長了幾叢野草,成堆的破磚塊堆積在各處的廢園。我沒趣地走開,仿佛受騙一般。你知道,我多麼生氣老吉的女人,她輕率地打開那道門。而我一直幻想的神秘所在果真一無所有。我不喜歡這個發現。」

  我看,一定是裡邊真有怪物,只不過後來放走還是怎麼了。隨便如何都好,你相信那個地方確實藏過奇怪的東西,可以了吧?年青的漆匠為江榮找藉口,好使江榮安心。漆匠永遠樂於閉上一隻眼睛,來看世事。他更善於掩飾,不去對事實的正面。也許,這就是年青人的通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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