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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3)


  「我知道,我知道,喔,溪山。」葉洽把頭埋在丈夫的膝間:「你這樣做,我覺得好難受,好難受。」

  王溪山抓起剛才被甩掉的小說。

  「以前在宿舍裡,看到同學丟了一床的小說,我從來沒有欲望去看它們,那時還十分瞧不起看這種閒書的人。」王溪山不相信似的搖搖頭:「現在,我居然半夜起來看這種書,不僅在看,還在研究它呢!」

  「所以,溪山,你懂得為什麼小說那麼迷人,我讀它是有理由的。」

  「這種書是另一套東西,和我所學的很不同。」王溪山承認:「搞了半天,我發覺很難看下去,好幾次都瞌睡著了。」他拉住葉洽的手:「不會,我會勉強看完,起碼看完這一本,為了你,葉洽,我願意受這種罪。」

  葉洽的臉色一下黯淡了下來,她問聲說:「那倒不必要你受罪。」然後她擺脫王溪山的手,站了起來,換了一種口氣:「走,回房去睡吧,別把身體累壞啦。」

  兩人躺在床上時,王溪山困頓地說:

  「像我以前一樣,不去想,反而一點事也沒有。」

  葉洽苦悶的翻了個身。

  「聽人家取笑說,結了婚,就好比跟另外一種不同的文化在一起似的,」王溪山打了個呵欠:「這半個月來、每天晚上讀你看的小說,對我來說,那才真是另一種文化。」

  「那我們怎麼辦?」葉洽問。

  「我不知道。」王溪山回答。

  三

  星期天的日午。吃完中飯,葉洽和王溪山照例留在餐桌。兩人努力地找話說,裝出很有興味地傾聽對方所說的,後來話題漸漸枯竭。兩個人都覺得很累,只好轉頭去看窗外異國的天空。

  「難得的好天氣。」王溪山說。

  「嗯,是很好。」葉洽附和著,同時站起身。

  「你想出去?」王溪山警覺地問。

  「嗯,外面天氣很好,想出去透透氣。」

  「我陪你出去,葉洽。」

  咬了下嘴唇,葉洽下決心的說:「不,我想一個人——」

  「為什麼?我可以陪你到小公園散散步。」

  「不,溪山,」葉洽繼續堅持:「我想自己一個人隨便走走,逛逛。」

  王溪山十分意外地抬起眼睛,但他隨即忍隱地說:

  「如果你不要我陪你,我也沒什麼說的,只是,我不懂——」

  「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在陪我,」葉洽不自覺的提高聲音:「你陪我看電影,陪我聽音樂、看小說……做好多你以為我會喜歡的傻事——」

  「這不正是你要的嗎?葉洽。」王溪山吃驚了:「以前,你埋怨我不理你,老把你一人擱在家裡——」

  「對,溪山,我曾經要你注意我。因為,結婚兩年,你好像從來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

  王溪山想插嘴,葉洽以手勢阻止了他。

  「讓我說完,」她接下去,「那時,我初來美國,除了你,我什麼也沒有。我常常在想,既然在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應該能互相安慰,彼此瞭解對方。」

  「我承認以前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似的,同住在一間屋子,互相不認識,更談不上瞭解,」王溪山說,小心翼翼地:「你不以為——葉洽,最近我們就是在試?」

  「也許是因為我們一下試得太厲害了,反而顯得很不自然。」葉洽蹙著眉:「這些日子來,你處處遷就我,花好多時間陪我,做些你根本沒興趣的事,我感覺出你在勉強你自己。」

  「我想讓你高興,補償我過去的疏忽。」

  「不過,你急著想取悅我,反而讓我不自在,覺得是一種負擔。好像,」葉洽在搜索字眼:「好像突然之間,我變成了焦點,一切都以我為中心,我受不了。」

  王溪山困惑了:「那麼,告訴我,你到底要我怎樣做?」

  「我只是不要你一切以我為中心,而沒有了你自己。」葉洽哀懇的望著丈夫:「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你怎麼了?」

  王溪山之所以成為王溪山,就因為他典型學者的派頭。當他筆直的坐在書桌前,或者站在講桌之後,王溪山對學問的執著與權威令他享有應享的尊敬與信服。然後葉洽那個晚上的一席話卻使王溪山在一夜工夫,突然換了個人。以前眼睛裡那一點篤定、自信的神情消失了。他似乎除了書本之外,對周圍的事開始關心,卻又不知如何去對付。最顯著的不同是他說話的口氣,變得那麼不確定,沒有把握。王溪山似乎是對以前的自己,突然受了葉洽一席話的影響,整個動搖了起來,他心裡又不相信這會是可能的,因此嘴角又掛了一份自嘲的笑。那笑容又不是十分穩定的,有點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不管怎樣,葉洽把王溪山拉回夫妻生活的層面,使得一向逃避在書堆裡的王溪山手足無措了。在他們新的關係之中,王溪山十分小心,他生怕冒犯了葉洽,以致不敢和她說他心裡的話,相反地,他是以一種在一旁窺伺葉洽的態度。碰巧葉洽又不是個多話的女人,她的沉默往往使王溪山感到不安,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事。

  當他陪著葉洽去看一個畫展,由於自己對藝術一竅不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認為對美有夠格的鑒賞力。如果葉洽在一幅畫面前佇立的時間久一點,王溪山就認定這是幅好畫,他也在一旁煞有其事的欣賞起來。

  「溪山,你這樣跟著我,讓我覺得好累。」

  「我是在想,用什麼方法可以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王溪山又加了句:「我是指心靈上的距離。」

  「我抱怨過,讓你意識到我們的婚姻遇到危機,你決定讓一切重新來過,」葉洽疲倦地說:「結果,試了那麼久,我們好像找不到出路,光在繞圈子。」

  「會不會是我們開始得太遲了?我是指:同住一兩年,」王溪山比劃了個手勢:「像兩個人毫不相干的人,突然有一天決定開始認識對方。」

  「也很淒慘,」葉洽淒然地咧咧嘴:「還有一點,我曾經想過,也許毛病出在基本上,我們兩個人太不同了。」

  在一本有關婚姻的書上,葉洽看到這樣一幅圖解:以兩個緊靠的圓來象徵夫妻個體,要有健全的婚姻關係,必須在這兩個圓之間再有一個圓,這個圓之內是屬於夫妻共有的園地,如此才可以分享喜悅與憂愁,兩人才能心連心地在同一層次上結合著。

  她和溪山少了中間這個圓,他們沒有共通點,也找不出維繫兩個人在一起的理由,他們活在兩個世界。

  葉洽心煩地躺在床上,她得到了這個結論。像個下雨天,泥濘的紅土地上,她和丈夫互相絞扭著,一場無聲的,沒有結果的角力,只是兩個人做著徒勞的掙扎,他們感到很累,很疲倦。

  二月中旬,葉洽承受不了丈夫小心翼翼的窺伺,而逼得她想尖叫。想遠離。

  「不要這樣看我,溪山,求你,不要用那種眼神。」葉洽僵著脖子,筆直地朝前看,她不需回過頭,就曉得一旁的丈夫又在默默窺視她。

  「我看你,葉洽,因為,」王溪山依然搜索著葉洽的側臉!「因為你不跟我談話,而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些什麼,我只好研究你的臉色,我要瞭解你,知道你。」

  葉洽急急走開去。

  「夠了,太夠了!」她喊著。丈夫的眼睛無所不在,甚至她的背後也感覺到他的目光。

  「這樣跟著不放,溪山,我受不了。」葉洽掩面哭了起來。

  就在這時,王溪山接到以前系裡教授的一封信,邀請他回母校做一次演講。王溪山必須離開幾天到波士頓去。送走了丈夫,葉洽掩上門,一刹時,覺得心裡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輕快,更沒有負擔。仿佛一下被鬆綁的犯人,重又享受到手腳運用自如的滋味。自由,這正是以後三天葉洽所細細享受的。她珍惜每一刻獨處的快樂。

  王溪山還是不可避免的又回來了。那天晚上,葉洽推說不舒服,很早就上床了。王溪山跟進臥室,他並且問葉洽:

  「我不在家時,你想念我嗎?」

  葉洽閉上眼睛,假裝睡覺。直到王溪山得不到回應,離開臥房,葉洽才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成串的淚珠湧了出來,沾濕了枕頭。她是在無聲的飲泣。

  今天下午這四杯杜松子酒似乎消散得很快,再不就是葉洽對酒精的抵抗力愈來愈強。現在她四肢舒展,平躺在床上,等候那一陣淹過來漫過去的眩暈,然而葉洽卻意外的十分清醒。她不是漂浮在無際的海洋,讓自己消失於酒力之中,她是躺在家裡的床上,她和王溪山同睡的床。

  丈夫從波士頓回來之後,葉洽終於放棄了她的種種努力,她又躲回自己去。兩人的關係又回到剛結婚那種各管各的日子。事實上,再完全回到那種生活也不可能了,只是他們實在太累,無力去解決諸般問題。葉洽更沉默,也更不快樂了。王溪山還是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他把很多時間、心力重又用在書桌前,也又回到了非到半夜不上床的老習慣。他已經好幾個月不去碰葉洽,葉洽也賭氣似的不主動要求他。兩人僵持著,直到有一天半夜,葉洽發現王溪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燈光下,丈夫歪側的睡臉,使葉洽的心起了一種溫柔的牽痛,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搭到丈夫的肩上。王溪山醒了,他坐直起來,葉洽的手還沒移開。兩人還是沉默著,欲望在他們的內裡騷動著,終於葉洽拉起丈夫。

  在床上時,王溪山露齒而笑。

  「你先要我,我喜歡被你要。」

  葉洽不解。

  「你一直使我覺得我自己一無所有,起碼,」勝利的笑容加深了:「起碼我還有東西給你,而你必須來求我,這讓我感到好受些。」

  仿佛被人猛力一推,葉洽跌了個踉蹌,撞到牆上,頭是昏了,心裡卻一陣絞痛。這一次,她再也哭不出來了。到客廳沙發上坐到天亮,第二天,葉洽找到了酒。

  從此,她躲入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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