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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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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溪山說完,隨即打開他那只隨身不離的箱子,裡面放的全是他的論文資料。從這一刻起,博士論文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和時間。 葉洽卻無法使自己屬於這個房子,把它當做是家。偶爾她坐在客廳綠色的沙發——如果是她親手佈置,她絕對不會選擇綠色——她望著隔壁汽車行的霓虹燈一閃一滅,馬路對過卻站了個古堡,那種北歐童話式的建築,使葉洽覺得在夢中似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從飛機離開松山機場,葉洽就迷失在那無垠的銀空,不知身在何處。停在阿拉斯加時,她在玻璃屋似的候機室,抖著手,寫了張風景明信片回去,告訴家人說飛了很久,全是白花花的白天,表停了,也不知現在幾點,臺灣在哪個方向?自己在哪兒?她全不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日子是飄浮著過的,摻雜了好多困惑不解的情緒。像從小人國來的似的,她必須到童裝部買衣服、鞋子,看電影時,好心的撕票員告訴她下次買半票。葉洽跑回來,立在鏡子前,看著結婚後剪短了頭髮的自己,她幾乎認不出是誰來。 在葉洽心裡有最多疑問,在她最需要丈夫時,王溪山永遠不在她身邊。他讓葉洽自己去摸去闖,在這個全新的異國,葉洽很快的感到心力交瘁。早晨整理房間時,她望著王溪山書桌上的卡片、稿紙,以及那架深夜吵得她不能入睡的打字機,她不懂自己怎麼會掉到這種生活方式裡。 無論如何,這個家需要她,雖然葉洽買錯東西回來是件常事。很多時候,她打開一個罐頭,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超級市場那個算帳的黑女人倒是很和氣的。她的耳朵上老是缺了一隻耳環。有次算葉洽買的食物時,黑女人隨口問她: 「原來你也養貓,很乖的小動物!」 葉洽一臉困惑,黑女人拿起一個貓食罐頭,晃了晃,說:這個,密西。葉洽只好硬著頭皮點點頭。抱起紙包,一走出門,眼淚籟籟流下,很快流滿一臉。她在路旁的鐵椅坐了一下。前面來往的車輛匆忙的交叉而過,各自奔向不知名的何方,然而總是有目的地的。葉洽等到哭了個夠,她又抱起那個紙包,向家的方向走去。她累極了,需要個地方躺下來休息,而家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那一次出門忘了帶鑰匙,葉洽仍然記得那種打不開門的焦急心情。她奮力越過陽臺的欄杆,打破玻璃敲開裡面的鎖,好不容易才進得了屋子,坐下來,喘一口氣,才感覺到手上劃破了,在流血,痛得難受。 回到家,意外的發現丈夫和衣睡在床上,葉洽替他脫下皮鞋,蓋上毯子。悄悄退出臥室時,葉洽喃聲對自己說:只要他論文寫完了,只要他論文寫完了……有一天,她再也聽不到丈夫打字的聲音,那時候,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丈夫會溫存的摟著她,求她寬恕,並柔聲地答應補償對葉洽這半年來的忽視。 然而,當王溪山最後意識到這種危機時,已經太晚了。結束了波士頓六個月的論文生涯,王溪山接受紐約某個大學的教職。他又一次把葉洽安頓在這個二十二層高的公寓,打字機的聲音重又響了起來。現在是準備授課材料,以及趕著出版影響升遷的文章。打字機的聲音將會永遠繼續下去時,葉洽到這時不得不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 那天晚上,和平常一樣,王溪山回房睡覺時已經是淩晨時分了。他掀開毛毯的一角,鑽了進去。一直沒睡著的葉洽卻一反常態,突然翻身抱住他,主動的要他,她幾乎出盡全力死勁的抱住王溪山,抱得那麼緊、那麼用力,以至弄痛了他。 「喔,我好寂寞,溪山。」說著,葉洽失聲痛哭起來。接下來,她斷斷續續的告訴王溪山,她是如何試著適應丈夫的生活方式,可是這一年多來,她始終覺得獨自一個人活著。雖然和丈夫同住在一個屋頂底下,同時吃飯、上床,她始終是單獨一個人的感覺。葉洽說她今年才二十六歲,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她不敢想,想著心要發慌。 王溪山一直很沉默的聽著。黑暗中,葉洽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丈夫的耐心令她微感詫異。 第二天,王溪山比平常回來得早,手上還抓了把已經不新鮮的花。葉洽迎了上去,兩人眼睛一接觸,忙又各自移開。葉洽伸出手接過那把很快要謝掉的白菊花,她極力擠出一點微笑,說了聲:「謝謝你的花。」就轉身進入廚房。留下三溪山一人。葉洽在廚房裡翻找東西,弄出很響的聲音。隔了好一會。才見她一手捧了個玻璃瓶,一手扶著瓶子上的花。 「找不到花瓶,」葉洽說,聲音充滿了歉意:「只好用瓶子代用。」 「沒關係,就用瓶子好了。」王溪山說:「以後我該常帶點花回來。」 葉洽抱著花和瓶子,在客廳來回走了幾次,找不到一個適當的位置放下花。她站在那兒,想像自己的姿態一定又難看又可笑。 「放在飯桌上,怎麼樣?葉洽。」王溪山建議。 仿佛有了個大發現,葉洽很快地走過去。 「我怎麼就沒想到。」把花放到桌上時,她說。然後退了兩步,看看這一叢快要謝了的白菊花,喪氣的站在過高的酒瓶內,奇形怪狀的。葉洽不覺皺了皺眉。 「是不是還很好看,葉洽?」王溪山以徵詢的口氣,沒有把握的說。 「嗯,還好。」 「這客廳多了花瓶,就顯得不同了,」王溪山又說:「以後我該常常帶點花回來。」 「你已經說過一次了。」 「哦,是嗎?」 葉洽驚覺到了丈夫的不悅,她撫慰地說: 「你是對的,溪山。這客廳多擱了瓶花,氣氛就完全不同了。」 王溪山感激的望著葉洽。兩人的目光又碰觸在一起,才只一瞬間,然後他們又彼此逃避地移開了。昨晚一夜之間,似乎一下改變了兩人的關係。對葉洽來說,從前一切都沒講開來之前,她和王溪山住著,像兩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住在一起似的。她被迫去學習獨自一個人過日子,一年多下來,她已經差不多習慣了。起碼葉洽可以毫不牽掛、毫不擔心地任意在丈夫面前晃來轉去。因為對丈夫來說,葉洽以為自己只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從來不會被注意而多看一眼的。如此,她覺得自在與安心。 昨天晚上,葉洽在衝動中,向王溪山滔滔敘說她的寂寞,她知道對王溪山來說,這是一個天大的發現。從他今天的態度,葉洽想,王溪山已經承認了她所提出的是全部的實情。現在,他坐在那兒,好像第一次真的睜開眼睛,以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和他同床快兩年的太太,臉上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好奇怪,兩個人在一起住了那麼久,」那天半夜,王溪山自言自語地說:「突然有一天醒來,發覺無法就著老路走下去。他們必須重新尋找,找出一個不同的方式,可以適合兩個人的……」 葉洽清醒地躺在床上,她傾聽著。 「第一件要做的事,」王溪山繼續下去:「就是我們要開始認識對方。我很少向你談到我自己。」 葉洽把身體向丈夫偎過去。 「告訴我吧,溪山。」 第一次,葉洽聽王溪山敘說他的童年,他有一個從小多病的弟弟,兩歲就染上了小兒麻痹,從此半身不遂,母親把她全部的注意力轉向他弟弟,完全忘了王溪山的存在。其實,那時他才不到五歲。 「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王溪山回憶著:「是一個黃昏,母親在喂弟弟吃飯,我跑過去,雙手抱母親的脖子,趴到她背上。母親立刻把我摟住她的手拿開,然後一語不發,拖著我,把我關進堆柴的暗房子裡,罰我當天不准吃晚飯。」 「你母親,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想不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母親是個很冷淡的女人。」 葉洽若有所悟的「哦」了一聲。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以後和別人相處,也總是提防自己,因為萬一我順著性子表露我的情感,別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無法預料,我害怕。」王溪山沉重的結束道:「所以我們結了婚,我不曉得該如何對待你,最安全的辦法是躲到論文和書堆裡。葉洽,是我不好……給我時間,讓我學。」 緊緊摟住王溪山,葉洽帶著幸福的哭聲:「溪山,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自此,葉洽和溪山做著種種的努力,試著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近。 「也許,葉洽,」王溪山以商量的口吻說:「我們先從你的興趣談起。你喜歡做些什麼?」 「喜歡看小說。」葉洽隨口答道。 王溪山沒再答腔。談話就此中斷了。有天晚上,葉洽半夜醒來,發覺丈夫不在身邊,這是最近幾個月來少有的現象。葉洽披衣起身,客廳依然亮著燈,王溪山躺在沙發上,就著茶几上那盞燈在看書。 葉洽的腳步聲驚動了王溪山。由於心虛,或者更複雜的情緒,他把手中的書隨手一拋,裝做不在乎地說: 「睡不著,到廚房來喝杯水,」他解釋:「剛好看到你丟下的這本小說,隨手抓起來看看。」 注意到那本厚厚的小說已經被翻了一半。 「這是第幾個晚上了?」她問。儘量不去看她丈夫。 「你說什麼?」 「有人動過我書架上的書,我知道是你。」葉洽吸了口氣:「可是,我從沒想到,溪山,」她突然奔過去,跪下來,雙手抱住丈夫的膝:「我沒想到你會半夜起來偷偷讀小說。」 「我想看看你在讀的書,我要懂得你,葉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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