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愫細怨 | 上頁 下頁 |
後街(5) |
|
女侍遞上熱毛巾,熱茶,端著日本漆器做的松竹茶盤,跪著退出,輕輕地拉上紙門,把兩人關在小房間裡。隔著紙門,他們和外界隔絕了。這和在她四樓的小公寓沒什麼兩樣。蕭還是有所顧忌,避免帶她去可能碰到熟人的公共場合。不過,總算蕭把她帶出來了,他是想向她證明,他對她是很珍惜的。 這樣一想,她也就不開口了,他們一小杯一小杯啜著燙暖的日本清酒。朱勤的酒杯還帶有哨子,每啜一口,就噓噓出聲,把朱勤樂壞了。 在微醺中,蕭比平常話多。他第一次向朱勤提到他的妻子。說他們結婚十五年,妻子本來是學圖書館的,為了孩子的出生,沒把碩士念完,很不甘心在家帶小孩,所以夫妻常常爭吵,吵到一個限度,覺得沒法子住在一起了,蕭讓他太太「自由去尋找她自己。」 一個再平凡也沒有的婚姻的故事。朱勤對這個「尋找她自己」的同性沒有同情。換上任何一個女人,只要她不是蕭的妻子,朱勤一定會為那女人叫屈,認為她為了照顧小孩,成全家庭而犧牲了自己。然而,對於蕭的妻子,朱勤懷著自己可以瞭解的敵意,她為蕭不平。一個男人,除了賺錢養家,還得照顧兩個不大的孩子,而他的妻子,卻一個人在三藩市逍遙,用蕭寄去的生活費,享受她的獨居的快活。 「很不公平。」朱勤叫著。 苦笑的蕭,使朱勤愈看他,愈像個悲壯的英雄。 「你太太連丈夫、孩子都不要了,一個人在三藩市晃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她很少來信,偶爾寫來,也很簡短,不外乎是要我寄錢去。」 「那她住呢?你還得為她討房租?」 「不,我在三藩市郊區分期付款,買了棟房子,回國以前,我們全家住在那兒——」 「現在由她一個獨享了?!」朱勤憤憤了。「我以為你妻子很勇敢,她既然不要丈夫、孩子,她也應該像那群女權運動的,認為向分居的丈夫伸手要生活費,是一種寄生蟲的行為,你太太畢竟不夠徹底!」 「愫是沒你勇敢,小朱。你畢竟比她小太多了。」蕭惘然地:「要求一個過了四十的人——尤其是女人——完全的徹底,好像太過殘忍了吧?!」 「這麼說來,她還是需要你的?」 「起碼在經濟上,她是需要我,愫無法回去工作養活她自己。她很沮喪,也很絕望。」 「所以,她出去『尋找她的自我』,並沒找到什麼囉」,朱勤擔心了,「既然這樣,你是說,你太太隨時可能回來?」 「不,」蕭肯定地搖搖頭:「愫最討厭交際,我的工作需要很多應酬,以前常常為了招待客人的事,吵得很厲害。她經常抱怨,公司的宴會,是天底下最煩悶的,她簡直恨透了!」 「天下事就這麼奇怪!」清酒喝多了,朱勤一下很自憐起來:「有的人主動去爭取,偏偏得不到,不想要的人,卻是唾手可得。像我,巴不得擠進你的生活圈子,你卻硬把我往外推!」 蕭過來握住朱勤的手。 「如果是在十五年前認識你,我們會過得很快樂的。」他唏噓:「十五年,白白浪費了。愫甚至是個很冷感的女人。」 朱勤握住蕭雖然過了壯年,卻還是強韌有力的手臂。 「好像你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了,蕭,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從頭開始呀!」 「不,只怕沒那麼容易了。」蕭懷疑地,他的臉因喝酒而酡紅,眼眶的皺紋因此很清晰。「過了四十五歲,還要從頭再來一次,只怕我沒有氣力了。」 他把耳朵貼附在朱勤的腿上,仿佛聽到裡面的血嘩嘩的流著,那是一脈年輕的血。 「小朱,我對不起你。這幾個月來,我是很虧待了你。照說,我應該依你的要求,帶你出來,驕傲的把你介紹給我周圍的人——」 「你不這樣做,是因為你不要人家知道你和你妻子分居了。蕭,我敢打賭,上次見過你太太回國的人,一定經常問你:蕭太太幾時回來?!」 「小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依偎在朱勤的懷裡,蕭顯得很迷亂。這個大男人,在中山北路十樓的辦公室裡做他的主管,在他八面威風的辦公桌旁邊,坐著女秘書,揮筆直書地把他的話速記下來,間或有底下的職員,從外間敲門進來請示,也是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氈上,生怕打擾了他的上司……有這等權威的蕭,竟然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懷裡,告訴朱勤他很迷惘。朱勤母性地輕撫他的頭髮,安慰著他。 「從我得到學位,我就一直在這家公司工作,到明年,就快有十二年了。這次,總公司派我回國做臺灣的代表,這是我做夢也不敢想到的升遷,熬了十幾年,在白人天下的美國,花比白人多兩倍的精神力求表現,總算得到他們的器重了,」蕭接下去歎了口氣,很無可奈何地:「總公司的老闆是美國南方的紳士,十分保守,他來三藩市也見過幾次愫,很喜歡她——」 「所以,你連分居的事都不能公開,怕對你的地位有所損,」朱勤酸楚地:「你還告訴我,你們在進行離婚……」 「我希望你懂得我的處境,在競爭那麼激烈的美國總公司,我打倒了許許多多的對手,得到今天的職位,如果我放棄它,四十五歲,要從頭開始,談何容易,而且我有兩個家要養,臺灣的,還有愫的……」 朱勤黯然不語。 「我們像是手腳被綁著來談戀愛,限制太多了。」蕭緊緊抱住朱勤的腰:「遇見你以後,小朱,我常常告訴我自己,我蕭某人找到了我要的女人,可是時間卻錯了,太遲了。」 朱勤把臉埋在蕭的發須間,兩人帶著酒醉的微醺,哭成一堆,在啜泣中,蕭得到了朱勤的諒解與愛。 六 酗酒的妻子 僅止一個下午,朱勤等著久久不出現的蕭,她幾次到陽臺張望,巷子空蕩蕩的,見不到為朱勤所熟悉的黑篷道奇。這一天,他人沒來,卻來了電話。在電話的另一端,他徐徐的告訴朱勤,昨天深夜回家,接到他妻子愫拍來的電報,說她很想念孩子們,很想回臺灣來看看。朱勤聽了,跌坐到床上,她只是說不出話來。電話中有很長一段死一樣的靜默。 「別擔心,小朱,她不會往很久的,她只來看看繽繽他們,」蕭在另一端解釋著:「頂多一個星期,她不喜歡臺北,她不會逗留太久的!小朱,你在聽著嗎?小朱。」 朱勤點點頭,只是無法出聲,蕭又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卻沒說幾時再來看她,就把電話掛斷了。朱勤癱瘓似地在床上躺下來,動也不動,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天黑。 那種希望自己躺著睡死了,永遠不再醒來的感覺又回來了。然而,和上次不一樣的,她愛蕭,愛得那麼深,深到肉裡頭去,如果有人要把他從她肉裡拔出來,那會很痛的。 往後這幾天,朱勤患得患失,很容易哭泣。她每天還得拖著徹夜未眠的身體,照常去上班。她無心辦公,坐在那裡,垂著千斤重的頭,同事來找她搭訕,說些別的事,朱勤卻無法不想著蕭,一想到他,她再也忍不住地當著人的面流下淚來。 朱勤從陽臺折回客廳。已經六點差七分了。他不會來了。朱勤放棄等他,回到臥室,和衣蜷縮在床上,捧著為等待而焦灼欲裂的心,淚水又滾了出來。 蕭自從他妻子回國之後,就沒有再來找她,出現在她的小公寓。這當中有一次,她突然難受得憋不住了,衝動的打了個電話到辦公室給他。一聽那熟悉的聲音,朱勤繃了幾天緊張的神經,一下鬆懈下來,她禁不住哭出聲。 「喔,蕭,蕭,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我好想你,想你……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