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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街(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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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垂下眼瞼。 「當然沒有人知道你和你太太分居了,」朱勤的聲音提高了起來:「她回來找房子,以蕭太太的身份見你公司的人——」 「小朱,你要我怎樣?我在外國住了十年,被派回來做這裡分公司的代表,我帶了兩個孩子,家需要安頓,公司要照樣上班,我一個男人,你說——」 蕭眼睛中那一抹無奈使朱勤軟化下來。 「何況,小朱,」他又說:「這都是在我認識你以前的,以前的事,咳——」 對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來說,這句話很有說服力。 「我請了一個很能幹的女傭,陸媽,她把家收拾得好好的,小孩也弄得很乾淨,來我家的客人,好像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如果客人問起你太太,你怎麼說?蕭。我知道,你會說你太太回美國去了,隨時會回來,對吧?」 「不對。小朱,我不會這麼說的。」 「不過,你也沒向他們承認你們已經合法分居了,對吧?」蕭不再說話,朱勤站了起來,走到窗前背對著他。 「蕭,」靜了一會兒,她說:「你從不帶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她挑的房子,她一手佈置的,你不會想看的。」 「你說得對,去了,只有使我更難受。」她回過頭來:「蕭,那麼,帶我去參加你們公司的宴會!」 「喔!小朱,那種場合你一定不喜歡的。想想看,陪那些總公司來的,又是上司,又是老先生們吃晚飯,你說有什麼意思?無聊透了。我恨不得推掉不去,你不會喜歡的。」 「好,那就我們兩個人,你總可以帶我出去吃吃飯,玩一玩吧?!」朱勤退而求其次的。 「到哪裡去?你說。」 「你曉得我喜歡吃西餐,像美國俱樂部、軍官俱樂部、圓山飯店,你不是都有會員卡?」 然而,蕭始終沒帶她到這些地方去。追問他為什麼,是不是怕被人家看到說閒話。 蕭只是不回答。他一把摟過朱勤的腰,把頭埋在她的發頸間,吸喚著,吻著。 「小朱,小朱,」他喃喃:「別逼我,給我一點時間,」他要求著:「一點點時間,好嗎?」 蕭在她耳頸後徐徐吹出的熱氣溶化了朱勤。他還是每天下午來,朱勤下班回家,還得忙著張羅他的馬丁尼、冰凍酒杯,還有他的橄欖。在她小小的公寓,朱勤望著蕭,一口口細細的啜飲著杯子中的馬丁尼,心中滿溢著充實的感覺。她任由蕭的另一隻手,在她身上自由的遊行,最後,蕭放下空酒杯,兩隻手摟住朱勤,把她帶到她的臥室。在那一瞬間,朱勤以為她擁有了一切。 朱勤以為她擁有一切,其實她只擁有蕭,而且只是很短暫的時候;她只有在床上才擁有蕭,下了床,他就不是她的。他是別的女人分居的丈夫,他是兩個小孩的父親,他是美國公司駐台的負責人,這一切都和朱勤扯不上關係。蕭有他的社會、他的家、他的被認可的生活方式,而這一切都是朱勤撞破了頭也闖不進去的。 他還是每天下午來,他們現在不在朱勤的小客廳逗留了,多半時間,他們呆在朱勤很小,但佈置得很精緻的臥室,流連在她很舒服的床上,直到必須回家的時間,他才又吻她,又抱她的依依不捨的離開去。進入另一層關係之後,女人需要安全感的本能,使朱勤恨不得立刻抓住他,要他變成她的,全部屬於她。朱勤求蕭留下不要走,他總是不肯。技巧的瞞了一下表,他翻身下床。開始一、兩次,朱勤看著他穿衣服,還能夠很幽默地嘲弄他: 「喲,又要回去了,丟你兒女面前做個正經的好父親了。」 後來,朱勤再也受不了了。她賭氣的躺在床上,蕭一手扣著襯衫扣子,一手拉過床單,遮蓋住朱勤袒露的身體。朱勤禁不住哭出聲。 「蕭,你讓我覺得自己好下賤。」 接著,她啜泣地告訴他,有部電影,叫「後街」,情節和他們很相似,她就像是裡頭的女主角。一個見不得人的情婦。 「小朱,要我怎麼樣,你才會覺得好一點?」蕭停下扣扣子的手。 「帶我出去。帶我走出這『後街』。」她說:「我憋得煩透了,蕭,你總可以帶我到外邊去,好好去玩一個晚上吧?!」 「你是說,小朱,你不喜歡和我呆在這裡談心,你寧可要我帶你去飯店吃飯、到夜總會消磨時間,」蕭不相信地搖搖頭:「朱勤,我以為你不同,和別的女孩不同。」 她知道蕭會錯意了。 「我曉得你心裡想些什麼,蕭,你總不至於以為我也是個虛榮的女人,只知道吃喝玩樂,去夜總會跳舞,白天到美容院消磨一個下午,因為沒別的事幹。」 她說得很快,眼前浮起對面那個上海老女人的樣子。 「我曉得你不是這種類型的女孩,小朱,」蕭試著讓她安靜下來:「只是我想不懂,為什麼帶你出去吃飯,會對你那麼重要,你已經吵多少次了。」 「你當然不懂。你把我拘在這裡,你愛來就來,說走就走。在你的社交圈、你的朋友、兒女面前,我朱勤是不存在的。我這裡好像是旅館,而我……我比一個娼妓好不到哪裡去……」 朱勤翻過身痛哭。蕭重又坐回床上,想把她的身子扳過來。 「小朱,我懂,我懂得你的心情……」 「如果你對我還在乎,如果我不是那麼見不得人,你總可以帶我出去,讓我知道我在你心中還有一點點位置……」 朱勤請求著。她毫無阻攔地任由蕭的手在她身上遊行,哪兒都去到了。 「只要你願意,蕭,你可以——」 他俯下身去,用嘴堵住朱勤的,不讓她出聲。朱勤溶化於情熱之中,漸漸忘記了哭,也忘記了先前說些什麼。 最後一次見到蕭,是在他妻子從三藩市回國的前三天,他還是照常下班後來按朱勤的門鈴。朱勤沖出陽臺,從四樓往下看,蕭朝她直揮手。而且似乎笑得很開心。一上樓,他把朱勤直往臥室推。 「快,快去換衣服,小朱,我知道你一定做了好多新衣服,等我帶你出去時穿的,今天,可派上用場了。」 「怎麼?你晚上不必趕去做好爸爸了?」朱勤簡直不敢相信。 「這個你別管。老爸爸總可以帶他心愛的小朱出去吃頓晚飯吧?」 那天晚上,他們去希爾頓後面一家日本飯店。殷勤的女侍領著他們上去一個小巧的榻榻米房間。 「喜歡吃日本菜?」 朱勤問盤腿坐在對面的蕭。蕭聳了聳肩: 「除了生魚片,我連菜都不會點。」 朱勤本想問他:「怎麼選這個地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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