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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街(3)


  四 小朱小豬

  他就是蕭,一個據他自己說:已經和他妻子合法分居的中年男人。

  朱勤上了四樓,回到自己的公寓,她習慣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開冰箱,巡視一下昨天晚上為蕭預備下酒的東西。蕭在國外住了多年,也學會像美國人一樣,喜歡吃生冷的東西。特別是有一種橄欖,取掉中間的核,塞入一小塊椰子,更是他每天喝開胃酒所少不了的,沒開過的這一瓶,還是朱勤昨天下班時特地彎到專門賣外國進口食品的店買回來的。朱勤又打開冷凍室,早上擱進去的兩隻酒杯,都已經凍了霜。蕭說過,懂得喝馬丁尼酒的人,不僅在調酒上下功夫,甚至對酒杯的溫度也很講究。如果在喝之前,把酒杯先冷凍一下,馬丁尼倒下去,味道會更美,朱勤每天照著他的話,先凍酒杯,然後把調酒的器具都預備好,等下蕭自己動手,她在旁邊看。

  只怕今天蕭沒有這種心情了。

  朱勤關上冰箱,把脫下的外套擲在床上。隨手拿起化妝臺上的電話,一陣綿長的嗡嗡聲,小心的放下電話,再拿起來,又聽一次,電話好好的,沒有毛病。她住在四樓,老是疑心電話局來裝電話時,一定把哪條線搭錯了,因為人家打給她,總是打不進來,說是線忙。天曉得朱勤有誰好談心的。原先朱勤聽她極少數的女朋友抱怨,也不太在意。認識蕭之後,可完全不同了,蕭晚上的時間,還得在家陪他的兩個小孩,電話變成兩個人談話的重要工具。多少次,她叮嚀蕭,萬一打不進來,並不表示她不在家,並暗示他,要來儘管來。另一方面,她自己一天四、五個電話,催促電話局的人來幫她修理。最後,實在檢查不出什麼毛病,可是蕭來電話的次數並沒增多。

  有時當面詰問他,蕭抓過她的手,打了一下手心。

  「你真貪心,該打,你自己說,我一天打幾次電話給你。」

  「下班前一次,晚上有時一次,有時兩次而已——」

  「而已?」蕭叫了起來。「那你說,我每天下午從五點半到七點半,人在哪兒?」

  「這兒。」

  「對,不是全都交給你了,」摸摸朱勤的鼻尖:「你還不承認貪心?」

  朱勤啞然失笑。唇角微微翹起。一種屬於擁有者的自信而又快樂的笑。

  最近這一、二星期,蕭的電話顯著的減少,盤問他,他說是她的電話壞了,打不進來。朱勤好後侮告訴他自己的電話曾經有毛病,否則,蕭也不會拿這個當藉口了。

  就怕他又說電話打不進來,朱勤才想到在辦公時找他。雖然兩人約定好,互相不在上班時間打電話,可是,已經讓她等了七天,再等下去,可真要發瘋了。

  「下班後,」他在另一端,頓了好一會:「下班後,我設法來一趟好了。」

  「好勉強喔!」忍住快要掉下來的淚。

  「不是的,小朱,她說下午去看牙醫,說不定順便到辦公室來轉一下,」朱勤不吭聲,他急急又說:「我只是講『說不定』,小朱,讓我設法……」

  他口口聲聲叫她「小朱」。朱勤的淚珠奪眶而出。她開玩笑的騙過他,她小時候養了一隻小豬當玩伴,蕭被騙得好不甘心,就說叫她「小豬」報復。朱勤卻很喜歡這個昵稱。

  「一定嗎?」

  「一定。」

  「蕭,好久沒聽你聲音了,好久沒見到你了,我好想念你,我……」把話機儘量往耳朵貼,她渴渴切切的:「……」

  「小朱,我知道,我懂,今天下午,一定。」似乎急著想把電話掛斷。

  她不願意以為對方是在敷衍她。朱勤在床上半躺半睡。閉上眼睛試著打坐。前不久,她和大學的一個女同學碰巧在路上遇見,那女孩容光煥發,朱勤猜是因為在戀愛中,女孩搖搖頭。

  「聽過T.M嗎?朱勤。」

  原本流行美國的T.M,沒想到這風也吹到臺灣了。女同學向朱勤說了一大堆:「超覺靜坐」的許多好處之一是:能夠驅逐疲倦,使人更富創造性,還能養顏。最後一句「養顏」觸動了朱勤。三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朱勤自己覺得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不曉得是不是她太敏感,最近覺得臉頰有點鬆弛下墜,她希望借著按摩,使那一部下垂的肌肉消失。她對打坐也有信心,天天做。

  可是,自從知道蕭的妻子從三藩市回臺灣之後,朱勤再也無法定下心來打坐了。她心思浮躁,眼睛頻頻睜開,二十分鐘的靜坐常常被打斷好幾次。她愈是無法打坐,愈是心急,總是感覺到自己一分一秒的在老化。她雙手捧著臉,生怕把手從臉上移開的那一瞬間,她已經變成一個滿臉皺紋,一臉疲倦的老女人。

  擔心自己顯老的心理令她難安,又怕蕭下午來時,正是朱勤上了一天班之後,她的臉色在黃昏的光下,一定很難看。所以,朱勤一反從前不施脂粉的習慣,買來好多化妝品,開始細心打扮起來。有一個週末下午,蕭應該是陪他的孩子到郊外玩的,他卻突然出現在朱勤的小公寓。那天,她穿著家居的舊衣裙,臉上脂粉不施。蕭捧住她的臉,凝視著。朱勤像是個現出原形的妖怪,被抓住躲無可躲,只好把眼睛閉上。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喃喃喃。

  「小朱,你好美!你這個樣子好美。」蕭歎賞著:「我一直以為你應該像這樣的!

  不打扮以後的朱勤,更勤於打坐了。「打坐可以養顏」,這個信念支撐著她,使她可以只擦上無色的口紅,臉上一滴粉也不擦,而能夠在蕭的面前,盡情地笑。而蕭總會為她的笑而神馳……

  五 帶我走出後街

  五點四十五分了,蕭隨時會出現在她的面前。等人的焦躁使她無法再繼續打坐,朱勤不時到外邊陽臺朝下望,希望那輛黑頂白色的道奇,停在它經常停的拐角柳樹下。可是,沒有。她有點失望,然後,她突然叫了起來:

  「傻瓜,蕭不會開車來的,他很小心,為了不讓他太太懷疑,他會坐計程車來的。」

  這個發現,使她雀躍,然而也令她黯然。為了怕他的妻子撞見,他們必須這樣偷偷摸摸。朱勤難過的折回屋子裡。曾經不止一次,蕭要她放心,他說他不僅和他妻子合法分居了,而且已經請律師進行離婚手續。

  可是,蕭從來不肯帶朱勤公開露面,更不用說以蕭女朋友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社交圈,或者是把朱勤介紹給和他公事有關的人,帶她去參加公司的宴會。

  朱勤不止一次的問蕭,要他解釋。

  「當初,我帶孩子回國,她也一起回來。」

  「你是說你太太跟你一起回國的?」

  「嗯,她選了我們現在住的房子,也見了我公司裡的幾個職員——」

  「所以沒有人知道你們已經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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