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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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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蕭以前,朱勤對自己過了三十大關的容顏,已經採取放棄不理的態度。直至最近這三個月,才使她重又拾回對自己臉容的興趣,下班前三十分鐘細心的打扮,巧妙的遮掩了因工作疲勞,下眼皮腫起的那一圈黑青。然而她的衣著打扮,還是一本她的素雅,這也是蕭喜歡的。只有在這七天來,朱勤天天上美容院,她告訴自己說是為了讓蕭見到她時,有著耳目一新的感覺。在心底深處,朱勤卻不得不慘然的承認:她是在和另一個人競爭,另一個她從來沒見過面,卻占了朱勤一心想要的位置不放的那個女人。七天前,那個女人從三藩市回國,她這一出現,把原有的秩序打亂了。朱勤幾次用長指甲掐她的手臂,多麼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蕭的妻子只不過是偶然出現在她的夢裡。對,朱勤只願意相信自己只是在做一個又長又不愉快的夢。 早不該和蕭或任何男人認真的。不是已經下了決心,絕對不再為任何男人動心了嗎?兩年前,她剛回國不久,帶回一身美國青年的活潑開放,朱勤那時還留著一頭又長又散的長髮,穿著恤衫和牛仔褲,週末和一大群比她要小幾歲的年輕人,一路呼嘯開著車到白沙灣。那裡,一棟濱海的別墅,是當中一名年輕鼓手的父親所擁有的。他們一大群,像流浪的波西米亞,帶了種種千奇百怪的樂器,在別墅前的草坪,席地而坐,由朱勤帶頭,談紐約格林威治村的嬉皮、鮑布狄倫的鄉村歌曲、安第·華荷的地下電影……有一兩回,朱勤和比她年輕的男孩,似真似假的戀愛,她心裡十分介意對方比自己年紀小,常常在他們面前以「老牛吃嫩草」自嘲。後來,朱勤發現她開始很在乎那年輕的鼓手,卻苦於不知道如何表示。朱勤本著女人的佻巧,找機會試探他,鼓手兩隻手永遠做著打鼓的姿態。他一起一落打著無形的鼓,仰天大笑: 「你比我大,So What?」 朱勤從後邊,摟住鼓手的肩膀。 「你不在乎,那就好。」 第二天,鼓手帶回一個十九歲,有一雙很美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歌喉的女孩。鼓手蹲在女孩前面,向她表演他的打鼓絕技。急促的鼓聲震得朱勤的心要碎裂開來。她站起身,向海邊走去。 原來他不是不在乎朱勤的年紀,他是根本不在乎她。從此,她脫下她絞染的嬉皮裝,再也沒回到那濱海的別墅。 朱勤冷冷清清一個人,度過她二十九歲的生日。在她臨近三十大關的最後幾個月,日子突然變得很難過。她心裡發慌,關在四樓的公寓,像一隻困獸,無路可出。這一天,她照例下班回來,把皮包、外套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就進廚房預備晚飯。朱勤不願意到公司附近的小飯館解決晚上的伙食,她坐在那裡,看人家雙雙對對,覺得刺心,而且幾年留學在外,吃怕了宿舍的伙食,現在租了個連廚房的小公寓,總應該多多利用。 匆匆把菜炒好,端上飯桌,再回廚房拿碗筷。孤單的一雙筷子,一隻碗,捏在手中,心裡已經很不是味道,一轉身,看到餐桌上孤零零的那盤菜,在極濃的暮色中,兀自冒著熱氣。回來後一直在廚房忙著,沒想到外面已經黑了天。朱勤站在廚房門口,也不想去開燈,她一手拿碗,一手握筷子,突然淚流滿面,很驚異自己會哭,用手肘去擦,眼淚和汗水揉在一起,澀澀苦苦的,朱勤索性靠在廚房門上,哭個痛快。 哭著,哭著,所剩不多的天光從窗口迅速隱去,愈來愈晚了,讓朱勤感到時間不多了,她一下沖人臥室,眼淚也來不及擦,從壁櫥抱出所有的衣服,選了件低胸的棗紅洋裝,還是在臺灣大學的畢業舞會穿過一次,此後沒再去碰過的。她像是有人在下麵等著來接她去參加舞會,怕下麵等的舞伴再按喇叭催促她下樓似的,朱勤草草塗了口紅,畫了眼線,戴上耳環,全身裝扮好了,匆匆下樓,巷子闃然無人,她不敢停下來,跑到大路截了一輛計程車。司機從反光鏡問她到哪裡,朱勤想了一秒鐘,說到國賓去。 在陶然亭,她選了個靠近鋼琴旁邊的位置,連續要了三杯馬丁尼,一直勾著頭。有人在她前面坐下,朱勤竟然沒有發覺。桌子底下,有個什麼東西磕碰她的腳,朱勤抬起頭,對面多了個人。是他在踢她的腳。那個人咧著嘴,朝她笑,那笑的嘴愈擴愈大……朱勤被一片笑影所淹沒,來不及辨識對面的那個人,她的頭趴了下去,長髮灑滿一桌。 等她重又睜開眼時,她感覺到她是睡在大海上,蕩啊,蕩的,翻了個身,水從背後淹了過來。 她是睡在一張奇大無比,像海一樣的水床上,旁邊還多了一個人。 一個月以後,朱勤躺在那人的水床上,雙手掩著臉,說她「也許」有了小孩,朱勤話剛說完,她的臂膀被那人用力抓住,把她從水床上拖了起來,拖得那麼用力,幾乎要把她肚子裡可能有的那一塊看不見的肉拽下來。那人一語不發,把朱勤拖出去,拖上他敞篷的桔紅色跑車,開足馬達沖了出去。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揚起朱勤的每一根頭髮,一根根死勁摔到臉上,變成細針,一陣陣的麻疼……最後車子在她公寓門口停下,那人左手擱在方向盤上,半斜過身,等著朱勤下車,依然是一語不發。朱勤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沒有哭,也不再多說一個字。她下了車,伸手把她的長髮撥回攏好,若無其事的說了聲: 「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就進屋去了。 這次故事的結局使她躺在床上,躺過了三十歲的生日。她恨不得就這樣死了,永遠不再醒過來。 三 華盛頓的櫻花 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直到能起來那天,她站在穿衣鏡前,裡面呈現了一個單薄的骨架子,看起來又可憐又可笑。這就是朱勤嗎?她自己可認不出,一陣冷,她全身顫抖著,愈抖愈厲害,連身上的睡袍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從此,朱勤完全變了另一個人。她放棄了自己,也對男人完全絕望。 那天晚上,參加公司的餐會,秘書小姐過來轉達總經理的話,說是他吩咐下來,晚上招待的是一個美國大公司新派來的臺灣代表,因為朱勤的外語能力,國際間的公開關係又是她職務裡重要的一環,要她務必好好招待這個人,朱勤勉為其難的脫下她不知穿了多久的素色衣裙,換上一件紫色小碎花旗袍。 沒想到招待的是個中國人。他久居美國,也住過華盛頓,是普林斯敦的化學博士。一聽朱勤在華盛頓住了三年,兩人的交談立刻熱烈了起來。像是「他鄉遇故知」似的,一下子很熱絡。她聽他回憶華盛頓春天的櫻花、美國青年反越戰,在白宮前搭帳篷示威,朱勤提及她做學生常去的一家中國飯店,他馬上接口形容那家飯店的烤鴨,肥得流了一盤子的油…… 朱勤變得活潑了起來,好幾次和他舉杯。酒席結束的時候,她的兩頰泛起胭脂的顏色,並且頻頻笑著。在一旁的秘書小姐,不得不驚訝了,和朱勤一起工作了半年,還沒看她笑得那麼多過。 他很美國式的問朱勤:可不可以送她回家。然後他為她開車門,侍候她上車。朱勤上回從男人得到的屈辱創傷,似乎在這時被他的幾個動作稍微撫平了些。他開著一輛白色車身、黑篷的道奇送朱勤回家,在路上,他絮絮地說:自己剛回國不久,太太還在三藩市。問他為什麼沒一起回來? 「我們已經分居了。」他簡短地說。眼睛注視著前方,專心駕駛著。「兩個小孩跟我回來。」 「哦,多大?男的還是女的?在哪裡讀書?」 「我送小齊和繽繽到美國學校。孩子在美國長大第一次回臺灣,你猜他們的第一個印象是什麼?」 朱勤偏過頭,等著他接下去。 「『喔,爹地,臺灣是一個唐人街,好大好大的唐人街。』」他晃晃頭,無可奈何地:「你在美國呆過,你懂得這句話的意義。」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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