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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蕩的人(4)


  過去的光榮

  春寒猶重的2月天,遠處暗澈的天空,幾隻早放的風箏在不定的氣流中,沒有把握地浮動。

  北部舊市區這一帶的居民,沿襲了幾代傳下的祖業謀生,現出了早晨忙碌的氣色。清朝官吏曾取道這兒稍高的地方,鋪下一段通往淡水港的鐵路。每天,冒黑煙的火車接班次定時駛過,鐵道兩旁低地的舊磚屋被震得隆隆發響。然而卻已經驚動不了舊屋裡面孳孳營生的小市民們。

  遠遠地,浮雕著洋行徽志的古風洋樓成排不可撼動地屹立著。仿佛一個古跡的朝拜者,R逐步走近歷史的陰影。

  「這兒是雙連。」R把視線落在舊磚房後邊,那一排石柱剝蝕的洋樓。

  ——雙連曾經繁華過。似乎有誰在向R耳語。

  ——雙連沒落得很早。另一個聲音說:我祖父在世時,就不振了。

  ——該死的鐵道。又一個氣盛的阻咒。有這道理嗎?讓一條黑鐵軌爬過雙連的中心,好好一個城硬生生地被截成兩半……如同一個人,還活得了嗎?

  ——從這以後,雙連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R彎腰拾起鐵道旁一粒長青苔的石子。他為雙連的古色深深吸引了。

  ——可是雙連只剩下一個空殼了,它已經死了。

  ——對,現在的雙連是在展覽它的古老,也就是展覽過去的光榮。

  站在這兒的感覺,太像走進美國西部的紅人部落,傷感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來。眼前的雙連殘破得幾乎一無所存,R轉動著指間的石子,以歎賞紅人部落的心情,來歎賞雙連由時間堆積起來的古味。

  真的,R剛來自一個那麼年青的國家。

  隔開鐵道,另一半雙連的那邊,有一位眼看著「提督府」興衰的舊老正等著R去採訪,去找尋他的劇本題材。

  誇大地說起來,「提督府」石砌圍牆的曲線,使人想起縮小放到圖片裡的一截長城。站在牆下,隨便取任何一個角度,眯眼望過去,牆也就這麼隨視線延伸而去,你會因為擔心它的無盡限而不覺心慌起來。

  R跨過鐵道定址而來,只見「提督府」高聳入青雲的大圍牆下,一間粗陋的小木屋蹲在西邊的角落,抵死似地緊挨住蒼黑色大圍牆,顯得倔強而又淒涼。

  一個弓背癡肥的黑衣老婦人坐在小木屋門口的竹凳上,曬著中午似有似無的日影。

  R身上的鮮紅毛衣在他走近老婦人時,就像在熄滅的爐床上點燃了火花,破敗的周遭為之燦然。

  老婦人感覺到有一團紅暈緩緩滾到她跟前,又停住了。

  「是誰來了?不是紋紋吧?」老婦人抬起茫然的一張臉,濁聲問道。

  「是我,老婆婆。」

  老婦人沒有回應。她伸手握住倚在門邊的木杖。

  「我是從別地方來的……」

  然而老婦人只是不住地眨巴著兩隻青光眼。R這才知道她是個瞎子。

  「老婆婆。」R不放棄地喚著她。

  老婦人依然呆著臉。

  一個小小的女孩不知打從什麼地方飛奔過來。她猛地趴到老婦人的膝上,還一邊直喘氣。

  「紋紋,又野到哪兒去啦?看,你跑那麼急。」

  小女孩沒有回答,她只顧喘著氣,同時一點也不畏縮地抬起眼睛瞪著R看。

  「唉,婆,」小女孩扯著老婦人的衣襟。她脆嫩的童音震盪著空氣的波流,「咳,婆,聽我說,」她瞪著R臂腰掛的照相機,一邊附到老婦人的耳朵,大聲喊著,「婆,有一個外邊來的客人要聽您講『提督府』啦!」

  R張嘴正想說話,小女孩制止他說:「我知道你要什麼,我叫婆告訴你,每次都是這樣的。」

  果然,老婦人的臉上有反應了。她緩緩地轉過身來,不再那麼呆著不動了。就如同一卷錄音帶,小女孩是操縱者,她一按鈕,錄音盤就旋轉起來。

  「『提督府』,唉,還說些什麼呢?都過去了,過去了。」

  「你是以前『提督府』的女婢,你應該知道一些,而且記住很多的……」R著急地說。

  小女孩向R噓了一聲,指指老婦人的耳朵,一搖搖她稚氣的頭。

  「沒有用。婆聽不到你的,讓婆自己說。」

  R訕訕地把手按到嘴唇上。

  「一把火,半夜裡的一把天火……」聲音自老婦人嚅動的嘴唇流出來,「那天傍晚時分,也沒落下一滴雨,可瞧著紅蜻蜓飛來飛去,邪氣得很,我正在詫異著……果真,半夜起了一把火。人家都說紅蜻蜓主凶,莫非這是預兆嗎?!」

  「說什麼也不應該,老爺生前可是沒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哪,為什麼要借著小少爺的那雙手,焚去了這偌大的家園呢?!」老婦人擺擺頭,「唉!天,老天真是不依甲午行事,那把天火,拖著小少爺的手,硬給投到西廂後邊的馬廄,就這麼著,連燒了7天2夜,『提督府』剩下今天這一堵牆……」

  「小少爺夠可憐了,打從他跨出娘胎,我看著他長到18歲大,還沒聽他說句完整的,像人說的話。」老婦人幹泣著,她的壞了的眼睛流不出淚水,然而她還是拉起袖子,按了按眼角,「整天呀,嘻嘻地笑個不停,口水像缺口的河,流個沒完的,唉!提起那副吃相呀,還像個提督府的小少爺嗎?」

  老婦人換了口氣:「其實呀,世間上還有什麼東西沒讓他受用?山珍海味可曾短了去侍候他咽到肚子裡?……大奶奶只盼小少爺說句話兒,哪怕是喊她一聲:娘……說起大奶奶,咳!

  「大奶奶頂愛花兒了,她雇了兩打24個花匠,專門調理花園裡的一草一木。牡丹花,對了,大奶奶挺喜歡牡丹,派了花探各處去挖好種來栽在花園裡,也不疼惜花了多少銀子……

  「一到每年牡丹盛開的季節,大奶奶命人在牡丹叢中擺起宴席,附近做官的老爺、奶奶們都被請去賞花。拿著緞面繡花團扇的小姐姨奶奶,個個一身織錦,賽蝴蝶似地在花堆穿來引去,那份光景……」。

  老婦人的呆胖臉因激動而微紅,她圓睜著看不見的眼珠,向R筆直地逼視著:

  「你見過這等排場,你見過嗎?」

  R不自覺地搖搖頭。「沒有。」他回答。小女孩趴在老婦人腿上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看你這個人——婆聽不見的呀!」

  「現在別人喚我做『瞎眼冬月』,」老婦人又繼續放出聲音,「瞎子,我哪裡想到自己真會成了瞎子呢?衛亞歲春天進了提督府,廚娘分派我揀燕窩的細毛——別記著我是鄉下人,揀燕窩的細工作我可做得來呢。」說到這裡,老婦人因羞愧自己的出身而起了暗赤的臉色。

  「『你,冬月丫頭』,廚娘對我說,『你年紀輕,眼睛尖,看得准一根根細毛藏在哪裡。像我,唉,甭提了。』當時我掩著嘴笑。廚娘生來一對斜眼,眼睛一斜,手勢也變歪了,天天梳了一個歪歪的道士髻歪歪地貼在腦後勺,我和一個喚做秋菊的丫頭盡取笑她呢!」

  「眼睛尖,看得准,揀燕窩也是丫頭手邊的輕省事兒,我這雙眼也就在燕窩上廢了啦,」老婦人噓喟了起來,「長山來的六姨奶奶,對待我們底下人最苛。一根細毛揀不乾淨,給她的眼尾一掃到,好,她不聲不響,端起燕窩銜了一大口在嘴裡,『叭』一聲,照準我的眼睛吐過來,盛燕窩的描金瓷碗就那麼順手一扔,碎啦。」

  「這種女人怕不會有好結果。就算我不能眼睜睜地瞧著她的下場,我可記得從前她那雙斜插的單鳳眼,那副會刮人的扁緊嗓子……」老婦人陡然把聲音放低,揭發人家隱私的詭密神情,「呃,這位六姨太本是個賣唱的煙花女,侄少爺到長山遊西湖一併帶回來的,小露香——聽說這是六姨太賣唱的藝名——」

  「小露香畢竟是小露香,那天侄少爺領著她跨入提督府的前廳,她一雙細鳳眼可睜得不能再大。說的是啊,一個西湖上賣唱的姑娘,哪親眼見過這般風光?以後她身上那堆金器玉飾脫下來稱怕不有十來斤重。光是那條珍珠項鍊,三串繞過脖子直拖到她的肚臍眼。也真難為小露香,天天佩戴得那麼累贅。」老婦人鄙夷地從鼻孔哼出一聲,「背地裡我們都笑話她,生來就不是奶奶小姐的命,裝也裝不像呀。再說,提督府裡有哪個奶奶小姐像她那麼全身披掛的?」

  「提督府遭了天劫,小少爺手中的一把火使所有的榮華富貴變成了空以後,六姨太夜裡偷偷走了,跟以前教唱的那個師傅走的。早就有人看到他們偷偷摸摸的了,真不知怎麼再勾搭上了的呢?!唉!到底是這種女人!」

  老婦人撫摸著她腿上的小女孩,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咳,仔細想想,我這輩子也不算白來一趟。那次太老爺海泉公做整一百的冥壽,我被指派去壽堂侍候。行大典的時候,老爺率眾跪在海泉公的靈位前叩頭,全族三百多個人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這等光景全被我親眼瞧著了,」她向上翻著一雙青光眼,連聲喟歎,「咳,真沒枉費我做了半輩子的丫頭呀,只要想想我見過做冥壽的那種大場面:漫著檀香的廳裡——我偷偷向四處飛了個眼風瞥到的——兩旁竟是隔著一張大理石的太師椅,中間就站著一個半人高的描畫大花瓶;烏金長案上的那座錫香爐,亮得照人影不說,12個大漢合力都扛不動它,還有?呃,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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