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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蕩的人(3)


  二槐街的街景在R跨入影棚內的那一瞬間,整個向他飛來。才問了幾下眼睛的工夫,時光卻猛地倒流,一下子退回到黯淡的古代。

  「這條街的名字就是從這兩棵槐樹得來的,」楊副導演拍拍街頭左方幾乎並生一起的兩棵槐樹。「中國的街道往往靠這樣命名的。」他說。

  呵!二槐街。二槐街鋪青石的黯淡的路上,該有藍布鞋在上面柔軟地踢塌,有低頭疾走的丫環,當她的著水綠長裙的細腰一閃,閃過晨間一個挑菜蔬的小販時,也閃出了中國。

  可是二槐街不是在那古老陸地上的北方,二槐街被搭在這兒的影棚裡,頂上打燈光的工人製造出了二槐街的黃昏——荒誕而不真實的黃昏。

  為了配合劇情的需要,黃昏的二槐街像個死於瘟疫的空域。街角的三合茶館靜寂了,不再有人掀簾入內。李醬園醬漬用的陶甕,木蓋子掉了一半,七零八落地散列著。泉順藥鋪那面烏木燙金的大扁額垂頭喪氣地豎立在那兒。櫃檯上的梟鷹標本,做不倦那振翅欲飛的姿態,凝止於空中。染缸無水,反而幹得要裂開來,王大媽染坊的屋簷下,只有幾根赤裸的竹竿浴於夕陽。昔日二槐街的大戶人家,鏽黑的門環仿佛一對對眼睛,空洞地瞪著你。風輕擊著欲掩未掩的門,從縫隙間看進去,屏風後的低窗木榻,似是幽靈出沒的所在。街頭酒肆的屋頂,一根用細竹竿挑起的酒幌,探出槐樹梢寂寂晃擺……

  隨著導演一聲很響的「開麥拉」,開始有什麼東西從二槐街的角緩緩移動過來了。首先觸入眼簾的是一具黑煙薄棺木,四個棺材夫踩著沒精打采的步伐移入鏡頭。淒厲的嗩呐聲引出了一個青色布衣、滿頭灰發散垂的哭泣的老女人——馬寡婦,後面跟著高高的吹鼓手,瘦棱校的,骨頭在黑衣內晃來晃去。

  這等出殯的景象,好似二槐街僅剩的全部活人正出發去埋葬一個又被瘟疫奪走生命的鄰居。這一行人淒淒慘慘地拐過街角,攝影機屏息地搖跟在他的後面,管道具的工人在鏡頭照不到的位置開電風扇,於是,風吹拂著地面的枯葉,烘托出一股愁慘淒涼的氣氛。

  攝影機緩緩推向前,漸漸超過了出殯的這一行列。現在它正在獵取著李醬園門口一隻啃著一塊骨頭的、餓瘦了的狗。據楊副導演說這是為了強調戰爭使二槐街變成如此空蕪的景象。

  接著,鏡頭內出現一個騎馬的軍人,他正迎面而來,兩個隨從模樣的士兵分別走在馬的兩旁。另多一個著便服的老頭踏著碎步緊跟在一旁。

  馬上的軍人——丁副官對向鏡頭做表情,那是懷著陰謀前來的,傲慢的一張臉。

  再來是馬寡婦的特寫。攝影角度安排妥當了,R看到馬寡婦雙眼瞪著導演,突然把脖子一僵,被嚇住了的驚恐不止的模樣。

  下一個鏡頭是要拍了副官驅馬來到泉順藥鋪前面,碰上了馬寡婦要出城埋葬兒子。清場的工人跑來跑去忙著安排這個場面,導演坐在椅子上翻閱他的紀錄夾,攝影師以他特殊的視覺在做鏡頭的調度。

  楊副導演走近凡

  「讓你看了一場啞戲,其實剛剛那些都是伏筆,」他得意地說,拍了一下R的肩膀,「請往下看吧!」

  R環視了二槐街一眼。

  「這真的是個攝影場。」他說。

  楊副導演笑笑,沒說什麼,他坐下來和導演研究分場。

  約莫有10分鐘的間隔,直到導演——電影的靈魂,一聲爆響「開麥拉」——

  丁副官騎在馬上的近景推到馬寡婦。鏡頭拉近,丁副官以手示意,命令棺材停下。

  棺材夫抬眼看丁副官,後者高高騎在馬上的姿態造成了一種力量威壓著底下的這群人。

  棺材夫默默無言地自肩上放下棺材。

  「馬寡婦,」丁副官猙惡地說,「瞧你這副模樣,(用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馬寡婦)倒像是死了兒子啊!」

  攝影機搖到馬寡婦。

  「昆木丟下他的娘去了……」馬寡婦掩面哭泣,「……唉唉……我的苦命的孩子……」(做悲痛欲絕狀)

  攝影機內的膠捲「噝噝」不停地,它是在吞噬著扮演馬寡婦的這個婦人做作的悲哀。導演讓他的演員們穿著古裝像標本似地呈現在他的鏡頭裡。R不覺把視線投到藥鋪那只梟鷹的標本。它總是站在櫃檯上,做不倦地振翅欲飛的姿態,這些就是R渴望一睹的中國古老街道!

  「我問你,(極兇惡的聲音)你的兒子——李昆木真的死了嗎?」

  「真的死了,小婦人哪裡敢欺瞞長官……」

  戲繼續演著。

  鏡頭搖射了副官,自他轉向吹鼓手。

  「別吹了,(手一揮,向吹鼓手大聲喝道)別吹了,待我來看看真的是死了人,你再吹不遲。」

  吹鼓手從畫面消失。

  攝影機好似丁副官的眼睛繞著馬寡婦推。

  馬寡婦張開雙手,做維護棺材狀;

  「長官,求求您,(馬寡婦向丁副官跪下)您就饒了昆木吧,他已經死了。(哭泣)真的死了。」

  丁副官驅馬上前,抽出腰間佩戴的長刀。

  一直站在一旁的發抖的裡長老爹,離開丁副官的馬旁邊,他向前跑了幾個碎步,開口想講話,看到丁副官晃著亮閃閃的軍刀,即停下腳步,緊閉住嘴巴。

  丁副官舉起軍刀,做欲刺棺木狀。

  「我再問你一次,躺在棺材裡的人,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

  馬寡婦特寫。她張開嘴,可是發不出聲音。

  丁副官再揚高軍刀,裡長老爹又跨前一步,仿佛跌進鏡頭裡。

  丁副官(向兵士甲、乙)把這個可惡的老女人拉開(陰狠地由鼻孔哼了哼)讓我來看看……

  驅馬上前,緊靠棺木,他將軍刀用全力刺下——

  鏡頭拉運

  管道具的工人趁這空檔在棺材內放了一些豬血,假裝是昆木的鮮血自棺材縫流出來。

  鏡頭拉近,又攝取馬寡婦淒慘萬狀的特寫。她終於暈倒在棺材腳下了。

  攝影機對向吹鼓手,他一邊吹著嗩呐,一邊有淚水緩緩地沿臉頰淌下……

  當這群電影製作要拍今天最後一個場面:二槐樹的俯鏡時,R走出了攝影棚。

  外面的陽光璀璨得很。前一瞬間他還處身在一個奇幻的境界——二槐街發生的一切讓他有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

  R又朝前走了一步,腳下還是虛浮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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