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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6)


  他背對著床上的妻子,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翻動手邊的雜誌。占極重要篇幅的越戰,一頁頁被掩蓋過去。戰場上經年累月的大爆炸,粘瑞西在幾秒鐘內就輕鬆地翻完了。

  電晶體收音機揚起沙啞的女低音,像從一枚枯皺的乾果榨擠出來般的憔悴。

  「元琴,這首歌很好聽吧?唱得可真富磁性。」

  「嗯,好聽?!像你祖母唱的。」李元琴頭也不抬,沒好聲氣地說。

  粘瑞西敏感地把音量減到最低。對於妻子的辱損,他顯出甘心忍受的微笑。

  「唱歌的女人年紀不小了。」他附合著。

  憑以往涉足仿西洋風的歌廳的記憶,粘瑞西眼前的玻璃窗上,仿佛浮現一個遲暮的歌女,坐在高椅上,半閉她銀色的眼皮,裝出讓人難過的邪氣,咿啞唱著。粘瑞西深深地迷戀歡場中,半老的女人那股疲倦的風塵味,那種疲倦,倘若以某種心情去體悟,勿寧是和粘瑞西這一階層人的頹廢無隙地契遇著了。

  「咳!煩死人了。」

  桌幾上的小電晶體收音機被李元琴「啪」一聲扭熄。

  粘瑞西擦了一下滲汗的腮巴,坐直了。他的眼睛楞直像黑暗裡縮頸的貓頭鷹。

  「我的妻子不知道我的需要。她愛我,可是不懂得我。」這意識格外的明顯地流入他的裡面。受了自棄的推動,粘瑞西負氣地想再扭開收音機。手剛朝前一伸,不意碰到站在桌邊的妻子,寬睡袍內的隆腹,粘瑞西無力的垂下了手。

  「元琴,你從來不管我喜歡什麼。」他倒埋了臉,孤獨地自語。

  「你喜歡什麼?喜歡聽這沙聲的女人唱歌,對不?」李元琴扭過半邊身體,不屑地又說。

  返身的刹那,李元琴一眼瞥見丈夫曬黑的油膩手掌,蓋在雜誌乳白色的香煙廣告上。一種相稱之下產生很髒的感覺,李元琴一陣噁心,她真的想嘔吐。

  「音樂關掉了,那麼睡覺吧!」他沒勁地說。

  李元琴默默地躺了下來。天花板吊著一盞昏黃的電燈。她想及愛姐閒聊的一個故事:

  「本來安崎坑只點油燈,」愛姐說,「一直到我婆婆患了老病,這兒才接了電燈。我那個婆婆呀,夜半常常隔著房喊我:媳婦啊,燈油少了,添上去吧。」

  「老太婆不懂,以為電燈也要加油才會亮!」李元琴記得這樣回答愛姐。

  現在,她凝視上面烏舊的燈罩,倒真像被油煙熏黑似的。

  春天並不是一下子就走的。屋頂上的貓踏響了瓦片,細聲細氣地呼喚伴侶。

  「把頭枕到我臂彎來。」粘瑞西柔聲鼓動妻子的熱情。

  李元琴向下一溜,躲掉丈夫藤莖似纏過來的手臂。「不要,我想吐。」

  蓋在香煙廣告上的那只手好黑、好髒。她想。一種噁心的痙攣襲上喉嚨。

  「又想吐了?快吞點藥。」

  粘瑞西緊張地起身。摸出一個小瓶,倒了幾粒藥丸,遞給她。

  「不要。」李元琴懶得動手去接,「我要桌上的青梅。」

  「咳!你就愛亂吃。這些果子又傷胃又不衛生。」

  然而,他還是忍從地幫她拿桌幾上的小碟子。

  「元琴,來安崎坑,你變了。竟敢相信愛姐的野草藥,還說喝下去安胎。」

  「人家當了20年產婆,難道比你不懂啊?」李元琴拖長聲立曰。

  「如果我們住臺北,你懷孕了,每個月我陪你上醫院檢查一次,最可靠不過了。」

  「我倒覺得在愛姐這兒很好。」李元琴咬破一枚青梅,酸汁蓋滿牙齦,她趕忙往裡一吸。

  「元琴,這小鄉下的土產婆亂給你藥喝,沒有知識的礦工亂采生果給你吃!」粘瑞西搖晃瓶中的藥粒,憤憤接下,「可是,效率高的藥物擺在面前,你反而一粒也不肯吞。」

  「瑞西,」李元琴聳了聳肩,「你前天才說過:懷孕的女人最古怪,也最迷信。」

  「唉,我擔心再不走,你要待在安崎坑,由愛姐用原始接生法了。」

  「原始接生法,你倒真會發明名詞啊!瑞西。」李元琴揪著睡袍上的蝴蝶結,笑開了。

  粘瑞西看見妻子笑了,他乘機關熄電燈,爬到床的這邊,把李元琴按倒。

  「元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暗黝一片的,丈夫膩黑的手掌不再刺眼了,李元琴挺寬心地任丈夫抱擁。

  「我要你回臺北生產,」頓了一下,粘瑞西推敲字眼,「我考慮了很久,乾脆辭掉水利局的工作不幹……」

  「那我們拿什麼生活?孩子一生,馬上需要大開銷呢!」

  「你說對了,有了孩子,開銷也大了,我這個工作到時也養不了一個家呢!」

  「怎麼辦呢?瑞西。」

  聽到妻子愁慮的聲音,粘瑞西巧妙地導入正題:

  「我想冒險,在這兒做一次礦木生意。」

  李元琴側睡過來,面向丈夫。

  「我佈置好了,利用王漢龍,叫他從中拉線。」

  陷入警覺的情緒,李元琴拉住丈夫的睡衣:

  「你又動歪腦筋了?」

  「這機會太難得了,」粘瑞西把妻子的小手從睡衣拉開,溫存地包在自己掌中,「禮拜天下午,你到馬二嬸家,我向王漢龍探口風…」

  「你嫌他挖礦的,從不理他嘛!」

  「嘿,當然是有用處我才找他搭訕,」粘瑞西得意地乾笑兩聲,「我從水利局聞到一點風聲,崁頂礦坑——王漢龍工作的那裡——最近要換一批礦木。」他握緊妻子的手:

  「我想做這筆生意。」

  粘瑞西一向昏倦的眼睛,在鏡片後燃燒著:

  「明天王漢龍帶我去見負責礦木的主管,」他微喘地接下,「我說明我願意做中間人,去鶯歌採購礦木轉賣給他們。」

  李元琴疑惑地問道:「你用這方法賺錢?」

  「表面上是拿點介紹費,暗地裡我還要手腳。」

  李元琴輕輕向後縮退著。

  「普通礦木採用相思樹,愈粗的價錢愈高。我向主管聲明,我將以碗口粗的相思樹跟他交貨,要求他給上料的價錢。然後……」

  他握住李元琴的雙手發燙了。

  「然後,我暗地加進一些雜材——雜材便宜多了——約莫混入三成,我就可以額外的撈一筆了。」

  李元琴甩不開丈夫執住她的手。

  「想思樹和雜材有分別嗎?」她問聲問。

  「相思樹纖維韌,支柱力很強,不容易斷。雜材木質很軟,不耐壓力。」李元琴抽回手,離開丈夫遠一點兒,她謹慎地發音:

  「混進去雜材,對礦坑有危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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