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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7)


  粘瑞西輕描淡寫地回答:「只要地層不搖動就沒事了。」

  默默地翻了身,對著暗黑的板壁,李元琴想著王漢龍這一個礦工。

  昨天下午,他搭著絲瓜蓬,嘴裡咬著鐵絲,一邊哼客家小調。李元琴要王漢龍翻譯歌詞的含義,他一腳踏下墊腳的板凳,冒汗的額頭閃現勞力的光輝:

  「粘大大,這條客家調勸人不要懶惰。耕了田才有飯吃……『汗水一滴落入田裡,米一粒粒長起來』……」

  李元琴歪著頭聽他粗獷的低聲。

  「我家鄉臺山一帶,田就是大家的寶貝,」提及故鄉,王漢龍滾水一般撒出話來,「嘿,說到種田,我還有個笑話呢!」

  「你說說看。」

  「我家鄉有個從良的婊子,丈夫出外城謀生,她自己在家理田。那一年,這女人種棉花。粘太太,你猜,」王漢龍神秘地眨眨眼,「你猜,她把棉花種在哪裡?」

  李元琴稚氣地搖搖頭。

  「種在高田裡。」礦工露出兩排馬般的長牙,他興味地接下:「棉花最怕風。結果,那年秋風一起,所有的棉絮吹個淨光,她只剩幹棉梗抱回家生火。」

  李元琴笑開了,王漢龍更是張大嘴,笑得野極了。他的寬胸膛因笑而迫出、沉下。整個臉,整個四肢的每條線,每根骨頭全震動著。

  一個充滿人的原味的男子。李元琴為王漢龍鮮活的野勁深深迷惑著了。她像是聽見礦工體內的血嘩嘩地流著。

  「地基不搖就沒事了。」丈夫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雜材軟,必定支持不久,突然有一天,礦坑塌陷下來……」

  不祥的意識流入李元琴腦中,她驀然坐起來。

  粘瑞西聽到妻子赤足下床的聲音。黑暗裡,她混亂的腳步停在房門前。

  「元琴,你這是幹什麼?」

  李元琴不吭聲,她摸到該是門栓的位置。粘瑞西把她的手撥落。四隻眼睛碰遇了。

  「瑞西,別賺這筆錢。」

  「元琴,我這是全為你啊!我接你去大醫院生產,那裡的醫術、設備才讓人放心……」

  「我要你放棄做礦木的念頭。」

  她截斷丈夫的話。

  「去年在臺北你挪用買材料的公款,被告發了,差點掉了工作……」

  「別說下去。」粘瑞西拼命搓手。

  「我不願意再陪你到處求人,像去年夏天一樣。」

  她哽聲。顛著腳支靠在椅背上。

  「別傻,元琴,我保證這次不會被發現。」

  李元琴搖了搖頭。初夏的風拂向角落柳筐裡的髒衣服,揚起粘瑞西穿髒的汗衫的一陣酸臭味。李元琴的喉嚨又起了噁心的痙攣。失望的情緒與孕婦的負擔使她不支地躺回床上合起眼瞼。

  記憶平滑地在半睡中動著……遠在她穿高中制服的一個絕早,她走過商店都還緊閉著的街道……老紳士多皺的手氣咻咻地揪著無賴漢頸上的一塊肉,「我只不過向您討點小錢買碗酒喝!」被拖著走的無賴漢卑顫地笑著。老紳士不屑地把他摜到地上……這偷錢的懶漢爬起身,發覺沒人看到這幕醜事,他拍拍身上的灰土,放心地挺起胸脯,走了……

  李元琴記得,無賴漢有張懶肥的,沒有棱角的光臉。微睡中,那張臉漸漸酷似身旁的粘瑞西……她掙扎著,勉力不把頭側過去看她的丈夫,李元琴深怕那感覺被證實了……記憶像一艘順水流下的小船,突然擱淺了——一具死屍擋住了。李元琴夢見丈夫的屍體飄浮于白瓷浴缸,缸裡的水泛著油膩的光。像月光下,水池面上的一尾死魚。李元琴並沒有哭……

  五

  6月太陽的燥烈熔解了礁石的白鹽。海水微波不泛地發著烏藍色,頑拗的神氣似是海嘯前夕的跡象。安崎坑幾乎被太陽煮熟了。水成岩的地層,岩崗參差羅列。日光淋曬受風化的岩層表面,粉屑灑下來,像層層剝落的古廟斑駁的牆,隱隱泛著淒涼的感覺。海邊的荒涼烘托起一種悲壯感,迫使生息于安崎坑的人們,除了獨對這龐大的自然之外,仿佛得由自己的力量扛起一己的責任似地,這與都市生活造成人心的推倭、倚賴,顯示著絕對的分野。初來安崎坑的某個夜晚,當粘瑞西迎著海邊的暮色,下班回來時,他這樣對李元琴說:

  「剛剛我走回家,西方的天整面壓向我。四邊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大的天,好像逼我用肩膀扛起來似的。」

  李元琴笑駡丈夫莫名其妙。

  「唉,元琴,你不懂的。臺北人多,擠來擠去,難得發現有這麼大一個天。」粘瑞西舐舐嘴唇,自嘲著:

  「我這個落荒的英雄,逃來這曠野,說不定前面是絕路呢!」

  大自然的凜然撼搖了粘瑞西都市的、偽假的質性,李元琴卻本著女性寬廣的適應力,恬然生活著。脫去了冬衣的她,懷孕的大肚子在夏天的薄衫裡,帶著驕傲,遮掩不住地挺出來。

  愛姐兩腳踩著高凳子,用剪刀剪下長長的一條絲瓜。白熱一片的安崎坑,愛姐籬笆裡的絲瓜棚下是惟一的清涼。

  「粘太太。」愛姐把剪下來的絲瓜遞給在底下接的李元琴,「你站高處向下看,安崎坑像一隻海龜。」

  愛姐的臉藏在茂盛的絲瓜葉叢,李元琴感到一種神秘性。

  「我嫁過來不久,聽婆婆說:她小時候,有個從唐山來的地理師,看安崎坑的風水……」愛姐把手勾在棚架上,追憶著。李元琴始終看不清楚愛姐臉上的表情:

  「唐山師傅看出安崎坑本來是海龜精,崁頂那小土丘是龜吐的珠。遲早有一天,珠會被海龜收回去。」

  「珠會被海龜收回去?怎麼講呢?」受了某種預感的推動,李元琴井沒把愛姐口述的傳說當成無稽。

  「我婆婆也不肯講明白。依我想……」愛姐用拇指纏了一綹絲瓜須,嘶一聲扯斷下來,「依我想,崁頂怕是要遭地變吧?這是天意,誰知道?喏,那邊海藍得發著妖氣呢!」

  愛姐捧了兩條絲瓜,搖搖擺擺走下凳子。

  「粘太太,這月底粘先生接你回臺北生孩子。是嗎?」

  十分平常的問話,李元琴一下感到難答極了。

  「我先生是這麼說,不過——」她艱澀地頓住了。

  「不知你先生怎麼想,其實呢!」愛姐閃動一下發黃的眼睛,「從安崎坑到臺北,鋪的全是石子路,車子又顛又擺,我怕你動了胎氣。」

  一瞬間的感應,李元琴全然意會愛姐話裡不可捉摸的遊說性。

  「晚上我依你的話,告訴我先生。」她說。

  王漢龍這時走進籬笆。一看到前面的兩個女人,他不安地拉掉圍在頸子間的濕毛巾。

  「愛姐,粘太太!你們聊天啊?」他胡亂地擦擦赤露的上身,「我剛去小河洗澡,天熱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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