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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4)


  下一天早晨,李元琴異于平日賴床的習慣,一早就哼著電影插曲,裝扮著回臺北。

  都市的感覺在她下車的瞬間,往往促擁起她類似回家的歡樂心清。粘瑞西默默承受妻子投給他的,含有深義的怨怪眼神,他只好更體貼地擁著身旁的妻子。

  可幸的是,像大半生長於都市的女人,李元琴只是淺淺地活著,容易記取,更善於忘懷。看她下車後,走入人多的大街的模樣,用這樣來比喻她最恰適:一尾久困淺灘的魚,遊入驟然擁來的春潮之中。閃灼在李元琴臉上的陶然、滿足,使人不忍心看到她被擱置在安崎坑的寂寞。也許,魚被迫到淺灘,根本上就是不應該的。

  結婚後,李元琴頂愛拉粘瑞西逛街。偶爾碰過熟人,粘瑞西以合乎身份,尊重而又妥切的措辭來介紹她。人們可以看到當時李元琴驕傲的、微笑的嘴。而此刻,她回來了,回到風情依舊的大城市,由修飾體面的丈夫偕同,散步于大廈矗立的廊下。櫥窗、車聲、人潮在她全是一種新鮮,一種豐富。李元琴分外的美麗、煥發了。

  一當霓虹燈染紅了都市的夜空,他們又得趕回安崎坑。路過闃寂的機關大廈前,向車站的方向走去時,一個小販靠著建築物的廊柱,向李元琴兜售:

  「太太,買株仙人掌吧。看,這是日本種,長不高的。」小瓦盆裡,柳綠色的刺球莖,向李元琴晃了晃。

  小販又鼓動著:「買回去當盆景,擺在客廳,挺好看的。買幾個吧。」

  李元琴住了腳,看著托在小販掌裡,怪可愛的小植物,不知怎的,她想及愛姐院子裡的蒜圃。

  「元琴,反正你問得發慌,買幾個回去種種。也蠻有趣的。」粘瑞西建議他的妻子。

  「春天馬上到了。」他又說。

  於是,當晚李元琴捧了四顆不同種的仙人掌,回安崎坑去。

  三

  「快來看,我的螃蟹不動了。」

  愛姐的小兒子用一隻腳跑跳過來。他指指木槽旁邊的鉛桶:「螃蟹會死掉嗎?王大哥。」

  背向籬笆,蹲著掘土的男人,轉過來一張黑臉膛。

  「什麼事?小弟。」他暗啞地漫應著。這男人正扒土栽著削細的竹片,為了使絲瓜的鬚根攀爬住竹片,沿著它盈盈上長。

  男孩拾起木槽邊的破鉛桶,飛跑下臺階。

  「我的螃蟹不會死吧?它像生病呢!」

  流鼻涕的小臉,滿布童稚的焦急。

  籬笆處的男人立起矮壯魁梧的身軀。他腳底站得很牢,兩隻礦工的粗手支在膝蓋,探頭看入鉛桶。幾隻毛蟹在幹沙裡掙扎著往上爬。

  「小弟,螃蟹口幹了。快給它點水喝。」男人伸出猿一樣的長手臂,黑巴掌拍了小孩一下屁股,哄著說,「喏,快去,去海邊盛咸水,毛蟹要渴死了。」

  小孩聽話地跑向海灘,身上披的單褂鼓滿了風,衣角飄呀飄的。不遠的沙灘上,幾個婦人彎腰在那兒撈洗魚網,嬉戲的少女隱于大岩石的棱角下,跑著,藏著,嫩脆的笑聲鈴擋似響過來,一群尾巴像剪刀的燕子,斜斜掠過溫柔明亮的藍色天空。

  礦工心裡自語:又是回暖的天氣了。

  愛姐幾乎跑步地推籬笆進來。她燒紅的、疲倦的雙頰,愉悅地笑著。昨天夜半,愛姐拎了個折扁的黑箱子,匆匆出去接生。黎明時分,又有一個屬於安崎坑的嬰兒,由愛姐的手將這生命引渡到人間來。

  這是春天,安崎坑的春天。

  「咳咳,阿龍哪,」愛姐把她的興奮傳染給她的男房客,「成仔的媳婦生了個男娃啦!」

  礦工王漢龍莫名地翕動他的鼻翅。

  「成仔的媳婦一連六個女兒,現在總算熬出頭啦!」愛姐感動地望著東方幸福的天空。海面懶洋洋的波浪,仿佛述說著預言,祝頌那個剛誕生的嬰兒。

  成熟了、穩重了的李元琴,聽到愛姐的嚷聲,鳥一般步出臥房。她嘴唇咬了縫被褥的針線,十足少婦風韻地出現在門檻上。

  「愛姐,成仔的媳婦生啦?你怎麼弄到現在才回來?」四個月的共處,李元琴多少擔心這一夜未歸的老女人。

  光榮的神采從愛姐疲累的臉上透出來:「粘太太,夜半人家喊我去接生。嘿,一個男娃兒哪。」

  「是不是不太順利?」李元琴輕聲咬著牙齒問。眼睛藏著母性的不安。

  愛姐以鵝般的步子,向門檻搖來。她斜了礦工一眼,這才秘密地,低矮了聲音向李元琴咬著耳朵:

  「說危險也真危險哪,肚子一痛,胎盤破了。孩子的頭還沒冒出來,羊水早流幹了。」

  接下去,愛姐放鬆了喉嚨,抬高清亮的嗓子,擺擺圓小的頭:

  「成仔高興得瘋了。抖著手燒香拜天公,還在門口放了一大串鞭炮。也難怪,六個丫頭!」愛姐嘆息著,顛著腳走進房裡休息。

  不安的感覺退去了,李元琴豐潤的額頭,隱藏了對那個產子的母親的慕情。她輕撫自己的腹部,對裡邊的生命更懷著無限的憧憬。

  李元琴被一種母性的激情燃著,她立在春日的天空下,眸光凝迷。

  「粘太太,天氣真好啊。」

  李元琴有些意外,但隨即極為熟絡地回答了絲瓜園旁的男人的招呼:

  「王漢龍,今天沒上礦坑?」

  放下細竹片,王漢龍踏動馬一樣的沉重步伐,跨上屋前的臺階。

  「從這個月起,礦坑輪班,我當夜班。」他加了個注腳,「就是挖晚上的。」

  李元琴為礦工的小心引笑了。

  「你剛才做什麼?為絲瓜下肥嗎?」她問。

  「喔,不是。我用削細的竹片護住絲瓜,讓它的須攀住竹片,爬上架子。春天了,絲瓜長得真快!」

  「你真有點腦筋。」李元琴誇獎他。

  安崎坑的任何一個住家,他們屋前的院子,絕對比不上愛姐籬笆內的這片小天地,給人在視覺上的蓬勃。尤其春天了,花床上的粉紅色月季,點綴著蒜圃、絲瓜一園的蒼翠,這一切,全靠王漢龍下工回來經營出來的。

  當初住到愛姐家,由於無所事事,李元琴對於偏房住的陌生房客,她本著女性的好奇心,偷偷留意他。白天礦工上礦坑了,李元琴從常是鎖著的門縫看進去,小房間裡,除了折疊齊整的草綠色軍用毯,擺置在一張半舊的帆布床上,其餘的,就不是狹窄的眼線所能目擊的了。上次,李元琴從臺北帶回來四個仙人掌,才結束了她對礦工迷惑地探看。

  開始的時候,每天清早,王漢龍整理他的蒜圃,然後站在臺階邊緣,朝下漱口。李元琴披著一襲寬袍,手執瓢瓜做的水勺,盛水澆仙人掌。這時,王漢龍必會探身過來看看,然後用沒睡醒的濃鼻音說:

  「粘太太,仙人掌長高點了。」

  倆人就這樣相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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