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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驀然(5)


  範朝民接口說:「如果不按時回去,他要告姊姊遺棄。他不僅不負一切責任,還有權利要求姊姊這方賠償。」

  「傑生怎麼會寫這種信?」范太太困惑而痛心地:「他真會這樣做?想不到——」

  「所以現在你們認清他的為人了。」范水秀的聲音冷而尖。她已經止住了哭。淚水像一層膠,把她的臉的皮膚繃緊了,使她看起來像是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

  「你已經是傑生的人了,阿秀。」范太太說:「這種事娘家還能為你做什麼?」

  「我只有個要求,答應我和他離婚——」

  「辦不到,這個臉我丟不起。」范先生斬釘截鐵地說。

  「我絕對不拖累您,我可以搬出去,租個小地方和小文一塊兒住。」

  「阿秀,千萬使不得,」范太太使勁搖頭,「讓親戚朋友知道了,要笑話我們的。人家還以為我們做父母的虧待你呢!」

  「不用多說。」范先生決定道:「等下我打電話去航空公司訂機票,你這個星期之內回紐約——」

  朝民突然大叫一聲:「爸爸,您不可以這樣做。」

  「為什麼不?阿秀一回紐約,事情就解決了,要不然傑生還以為我們扣住你姊姊,不放人,他來找我們要人,你怎麼辦?說,怎麼辦?」

  朝民退縮了,「可是,您不能通姊姊回去——」

  「哼,一個銅板不響,憑什麼你,」指指兒子,又指太太:「還有你,全信她的話?」

  「我和他們一起住過,」范太太說:「傑生是太過份了些。」

  范先生跳著腳叫了起來:「全是你寵壞的。一個女孩子,到了大學畢業,還從來沒有自己動手煎個蛋,這種樣子怎麼跟人家過美國式的生活?任何事都要自己來?」

  范水秀呆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您明明知道這不是問題——」

  范先生不理睬她,他必須繼續F去:「才不過結婚兩年,早得很,傑生不滿意,」他找理由來說服自己:「傑生不滿意阿秀,因為他已經太美國化了,阿秀得慢慢學。」

  說著,還意猶未盡的補上一句:「你太嬌慣了,這樣一賭氣,就跑回來,全不顧娘家的人,我們在社會上還要做人,你這樣使性子——」

  沒有人再說話,空氣凝止了一會。

  驀地,范水秀跑過去跪在她母親面前,雙手抱住她的腿:「媽,求求你,別把我送回去,我怕——我害怕——」

  「孩子,忍著點!」范太太的手遲鈍地摸著女兒的頭髮,「忍著點吧;媽知道,你這一回去,日子更不好過。」

  范水秀尖叫著:「我不要回去,我不敢回去,我怕!」

  「難道傑生會拿什麼手段對付你?」范先生說:「他要求的錢,我已經替他籌好了。我能做的,就這麼些了。」

  死勁地想往母親的腿縫鑽進,范水秀泣不成聲地迸出一句:「他威脅過我,有一天他會殺了我——他恨我——恨我——」

  三 侏儒

  辛雲醫師的診所是棟小小的房子。一個極袖珍的接待室,擺上一套過大的塑膠皮沙發,四周牆上空無一物。倒是茶几上堆了幾尺高的外國畫報,封面女郎明豔的笑容,為這喪氣的接待室增添幾分生趣。

  范水秀已經等了有好一會了。她無心翻閱畫報,只聽到裡面診療室有人拉開抽屜、關上抽屜,上鎖的聲音。然後有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傳來。

  「……一隻嘴動個不停,一天到晚跟自己說話,也不曉得念些什麼。」

  「嗯,是妄想症,我給他藥吃。」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連串開抽屜、上鎖的弄響。

  畫報堆的那一端有東西在移動,緊接著傳來一陣模糊的低語。范水秀詫異地轉過頭,正好一個男人的頭從書堆後冒出來,和她對了個正著。

  聲音是從這個頭發出的。范水秀不解,幹麼人跪在地上,伸出一個頭來嚇人。然而,那個頭的主人繞過畫報堆出現了。范水秀一看到他,立刻替他難過。

  這個不及三尺高的小矮人,一搖一晃地來到范水秀旁邊,他攤開一頁畫報,嘴裡念念有詞。突然低下頭去猛吻一個彩色泳裝女郎的大腿。

  「我愛死她了,給我做太太多好。」說著,這個小矮人倏地轉過頭,仿佛第一次看到范水秀。他開始死死地盯住她,口涎從他蠕動的嘴角溢出。范水秀本能地站起來,來不及俯視地下的小保儒,他便被從診療室出來的那個男人帶走了。

  范水秀被請進去辛雲醫師的診療室。這也是個奇怪的地方,室內盡是些圓柱型的東西。天花板上吱吱怪叫的圈形日光燈,桌上前喀響的鬧鐘,以及離她腳旁不遠的體重圓秤,甚至是辛雲醫師坐的圈椅也都是圓的。如果不是在美國住了兩年多,聽人家說美國人把花錢看精神大夫視為一種時髦,如果不是極需要一個聽眾,范水秀今天絕不會到這兒來。

  「剛才出去的那個小矮人,你也看到的。」辛雲醫師背對范水秀,關上一個個抽屜,一個個下了鎖。「他腦筋不清楚,多跟他談也沒有用,所以只給他藥吃。」

  「真可憐,他得的是——」范水秀膽小地問。看著辛雲醫師把一串鎖匙擱入上衣的口袋。

  「妄想症。已經相當嚴重了。你沒聽他說要跟誰跟誰結婚。上次他來,還拉著我的手,要我嫁給他呢!」辛雲醫師伸出顯然被拉過的那只左手,憐惜地端詳了一回,才縮回去,她是個過了四十歲,從來不曾美麗過的女人。

  「那麼,你的問題是——」坐下來時,問。

  范水秀坐在患者的座位上。那是夾擠於牆壁與書巢之間,一個極小的位置。范水秀挺起背脊,試著活動身軀。她感到自己被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辛雲醫師掏出鑰匙,打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一大疊印著英文字的病歷表上。關上抽屜時,又小心地上鎖。

  「你看我每個抽屜下鎖,」辛雲醫師解釋著:「奇怪嗎?一點也不。患者的資料,我有義務保密。」

  的確,這是個很多抽屜的診所。范水秀想。

  填好了病歷表上的空欄,辛雲醫師問:「我該怎麼稱呼你?應該是林太太?」

  「叫我范小姐。」

  辛雲醫師微微驚異地抬了抬眉毛。然後她很快地換上一種完全懂得的神情。「好,范小姐,現在時間是三點十五分,」她以筆尖指指桌上的鬧鐘:「從現在算起,每小時收費三百塊錢,初診多繳一百,下次就不用了。」

  把病歷表擺直,e雲醫師一副筆酣墨飽,等待落筆。「哪方面的困難?范小姐。」

  范水秀憂慮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醫師。她有豐腴的臉龐,只是到了下巴的部位,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一下子凹陷下去,像個掉了牙的老太婆。

  「這兒很安全,你儘管放心說,你告訴我的一切,」辛雲醫師詭密地微笑:「都將是我們之間小小的秘密。」

  范水秀瞪視著這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尤其是那個下巴。

  「你在電話裡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老遠從美國回來,預備在娘家住多久?」

  「還不一定。」

  辛雲醫師專注地:「你不是在逃避什麼吧?」

  范水秀垂下眼睛,很快又仰起頭,正視辛雲醫師。

  「醫生,喔,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麼?受不了美國式的生活?」

  「不是,我的英文不夠好,在那兒認識的也全是中國人,所以住美國和住臺灣沒什麼兩樣。」

  「那麼,問題是出在——」

  「我先生。」

  「是婚姻問題,我早該料到。」辛雲醫師說:「看你氣色不好,一直是那麼瘦?」

  受了醫生最後一句話的感動,范水秀的眼睛被一陣突然而來的淚水模糊了。她淒然地搖搖頭,好一會才說:「不知道我該不該等下去。」

  辛雲醫師戒備地坐直身子。這使她和眼前這位患者的距離又拉遠了。她冷靜地說:「慢慢來。」一點都不為范水秀推心置腹的知己感所動搖。

  「范小姐,依你看,你和你先生婚姻的癥結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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