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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驀然(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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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你現在預備怎麼辦?」 范水秀的眼睛黯淡了下來:「家裡逼我回去再和他試試。告訴我,人能變好嗎?醫生。」 「這很難說。」 「如果我再給他時間,再等下去,」范水秀極沒把握的口吻:「也許——醫生,你說也許會怎樣?」 「我不知道,范水姐。」 「你不知道?」范水秀聲音透著失望。 「每件事情總有好多種可能性,我不認識你先生,我不能預言會有什麼結果,除非——」 范水秀極小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除非——」 「除非你先讓我知道,到底你的婚姻生活出了哪種毛病?」辛雲醫師追問著:「你會以為是個錯誤,總該有理由吧?」 「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我的先生——」范水秀咽了口唾液:「他根本就是個病人。」 「這個由我們做醫生的決定。」接下來,辛雲醫師惡戲地說:「照你的觀察,你先生的毛病屬於心理的?還是生理的?」 「心理的。」范水秀毫不猶豫地回答:「在美國我勸他去找精神大夫,他死也不肯去,他怕。」 「按照你的判斷,你先生的心理疾病是哪方面的?」依然是很惡戲的口吻。 范水秀有意忽略醫生的嘲弄,她昂著頭,說:「他——我先生,他恨女人。」為了確定,又加上一句:「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辛雲醫師變得很嚴肅了。「范小姐,你自己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是很嚴重的控訴。」 「他親口告訴我的。」范水秀再一次強調。 「也許你聽錯了,這個可能,對吧?」 辛雲醫師以手勢阻止想插嘴的范水秀,她以一種瞭解的微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有你自己的解釋,你當然深信不疑。事情總是雙方面的,尤其是夫妻關係。比如說,你先生也在這兒,他聽了你剛才對他的指控:他恨女人,你先生一定也會有話說的。他也完全否認說過這種話,反而以為是你憑空捏造的,或者妄想得來的,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范水秀一直屏息聽著,她皺著眉眼惑住了。 「別緊張。這不過是個比喻,用意是讓你明白,可能有好多面的自己,你都不一定知道。」辛雲醫師適時地慰撫著。「既然你先生人在美國,我們只好就你的部分來談。首先,我想多瞭解你。」 「瞭解什麼?」范水秀警覺地問。 「范小姐,結婚以前戀愛過嗎?」 「沒有。」 辛雲醫師停下揮動的筆:「為什麼?」 「不為什麼,父親不准我讀書時交男朋友。」 「這麼說來,你丈夫是你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辛雲醫師試探接下去:「就你兩年來的經驗,和一個不同性別的人——我意思是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你感覺如何?有困難嗎?」 「是很困難。」范水秀不加思索,衝口而出。 辛雲醫師下巴縮皺著,像個專門揭發別人陰私的老太婆。范水秀一下想起來:她很像童話故事中的巫婆。 「說說看,什麼樣的困難。」辛雲醫師鼓勵著。 「我先生是個怪人,別人也許不相信,」范水秀頓了頓,突然失去了自信:「別人不相信我——包括他的朋友。因為在別人面前,他對我很體貼。回到家裡,呵,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是指你——」辛雲醫師耐性地說:「比方說,有時你先生不在家,你反而覺得輕鬆、快樂。和你先生在一起,你感到不舒服,也許不讓他接近你,」曖昧地比了手勢:「你懂得,我的意思。」 「完全懂。」范水秀帶著聲討的口吻:「不過,應該顛倒過來,是他不准我接近,而不是我。」 「哦?」 「我剛說過,一回到家,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任憑我怎樣去遷就、取悅他,都不順他的意。他讓我覺得自己很差勁,他故意這樣做。」甩甩頭,范水秀是想抖落一些記憶:「明明知道他討厭我,還千方百計想討他歡喜,醫生,您不知道那有多累人。」 「你以為你先生討厭你?」 「不是以為,他是真的討厭我,」范水秀說著,又不放心地補上一句:「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您應該可以相信我。從他對我的態度,喔,老天——他不把我當人看待。」 「好,你說你先生討厭你,為什麼?你可曾想過?」 「我那裡曉得?——難道說——」 范水秀沒把話說完,她突然懷疑自己為什麼來找這個醫生。對一個全然不曉得事情內幕的人,要想讓她知道,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辛雲醫師用她奇怪的談話方式,讓范水秀覺得無法和她溝通,仿佛她用的是另一種語言。 「夫妻關係很微妙的。」離過兩次婚的辛雲醫師,說到這裡時,現出一種很怪異的笑容:「舉個例子說:你先生要你和他同時上床,如果你拒絕,不管你的理由是什麼,他就會以為你不愛他。這個時候,同時上床這件事,變成了婚姻的象徵。」辛雲醫師繼續說:「人是善於偽裝的,我們各自隱藏自己不快的情緒。你令他不滿的地方,他不肯直接說出來,卻換成另一種方式來表達他的不滿。」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些。」 辛雲醫師勝利地揚了揚眉毛:「我們精神醫師是在從事一項極細微的工作,是屬於心靈的探索。我是在幫助你瞭解事情的真相及多面性,以後在我們談話過程中,我會要你去想一些以前從沒想過的問題,而且要你就一個事件的發生,不斷地問你自己: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結果,」筆桿在桌角重重敲了三下:「為什麼?」辛雲醫師大聲說。 范水秀退縮了。她決定把自己隱藏起來。對於辛雲醫師好幾次的通問,她必須開始搜尋字眼,防備似地回答。她變得小心翼翼。范水秀後悔到這兒來。 「你現在很迷亂,像掉入霧團裡,我在一旁協助你撥開雲霧。」李雲醫師兩隻手安穩地靠在圈椅上:「我自信很懂人性,也是個『性本惡』論者,所以不要寄望我會站在你一邊,說你是對的、都是你先生慧的禍。」 「那麼,醫生,我說的一切,你都不會相信?」 「不是全部不相信,至少我會打折扣。」 「如果全部是事實呢?」 「那是你以為的事實。」 雙手捧住臉,范水秀突然覺得疲倦極了。可是,她不能放棄,她可以拿出證明。范水秀費力的挽起袖子,手臂上的傷痕可以證明她不在說謊。 「看看他怎麼打我,」范水秀昏亂地叫著:「他打我,拿起壁爐用的火匙,打我,那種痛到骨頭裡的痛——」 辛雲醫師坐在那兒,不為所動。 范水秀急忙看看自己的手臂,傷痕早消失了。只留下幾個小疤,像是出了牛痘的疤痕。她癱軟在椅子上。 紐約電視曾經有個節目,是專門訪問精神病患者的。范水秀在無意之中,看到其中一個病患說;我被關了五年,他們硬說我有毛病。如果你在普通醫院,你跟大夫說我好好的,想出院,人家可能相信你。可是一個被認為精神不正常的人,跟醫生說:讓我出去吧,我自己覺得沒有病,人家以為你在講瘋話,因為他們早認定你是個瘋子。 范水秀突然按著桌角站起來,她沖著辛雲醫師喊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對不對?」 一下子失去控制,范水秀歇斯底里地嚷了起來:「傑生的陰謀,他設計好的,安排好一切,他成功了。所有的人——我的父母親戚、他的朋友,包括你,你們都說我不好,都相信他,不相信我——以為我是——」 范水秀猛地刹住。隔了半晌,她手按住額頭,思索著:「想想看我為什麼今天到這兒來?喔,對了,我是想問你,我害怕我兒子會遺傳他父親——」 「他也是你的兒子,范小姐。」辛雲醫師提醒她。 范水秀放棄了。奔出辛雲醫師的診所,她在街上胡亂地走著,這是一條往日她最喜愛的大道,然而現在那兩排剝皮的白燁樹卻在高聳的大廈的成壓之下,像彎腰駝背的乞丐似地,顯得無精打采u范水秀只覺得陌生,好似走在異地的人行道上。她走累了,進入了一家咖啡屋。隨便要了一客若茄汁。小小的咖啡屋是仿造古英格蘭的風情,紅磚的牆上插了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旗幟。范水秀把頭靠在粗糙的磚頭柱子上。窗外人潮一波一波地湧過來,滑過去。前面這一面玻璃把人群隔離在外頭,范水秀覺得有點心安。她需要靜一靜,儘管她是置身於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地方,她像一個流浪久了的異鄉人,需要一點安靜與歇息。 突然一抬頭,窗外一輛雙層的大型巴士吸引了范水秀的視線。雖然在陽光之下,顯得有些不真實,不過,那確實是一輛雙層巴士,無聲無息地游走於街道上。 「怎麼,幾時臺北也有這種巴士了?」 雙層巴士緩緩地駛過。范水秀的眼睛跟著它,回頭去看,想要證明什麼似的專心,這一次,她發現那只是一輛極普通的遊覽汽車。望著桌上那杯腥紅的蕃茄汁,范水秀不能釋然了。 一九七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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