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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驀然(2)


  可是,這是范水秀所得到最初也是最後的溫柔的一夜。這張總鋪使她聯想到另一張床,在紐約家中的那張席夢思床。兩年來,范水秀被迫花在那床上的時間很多。每次丈夫總是那麼粹然,那麼粗暴地按住她。她會在同一天之內被要求好幾次。日以繼夜,范水秀面對俯下向她,丈夫寬大鬆弛的臉,因興奮而雙頰顫動,她只能別過頭去,她知道她無路可逃。

  第二天早上,范水秀擁著毛氈,半坐起身子,似睡非睡地,她看到丈夫把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看他結上深紅的寬領帶,披上簇新的藍色上裝,拎起黑得發亮的公事包準備上班的樣子,「衣冠禽獸」四個字突然閃過范水秀的腦子裡,她上身一滑趕忙用氊子蒙住頭,不敢往下想了。

  傑生討厭她整天無所事事。甚至是范水秀懷孕時,他也一天要打幾次電話回來,查問她是個是還在床上。

  「憑什麼你可以待在家裡享福?」

  「你要我怎樣?傑生。」范水秀問。這公寓是她的整個世界,只要她開門踩出一步,就會走丟掉的。

  「你應該像我母親,她太能幹了,一雙手養了一大家子人。」一提到他母親,傑生總是咬牙切齒。「在外國人手中掙口飯吃,可真不容易。最好你出去賺錢,留我在家享享福,像當年我父親一樣。」

  范水秀大大地吃驚了。她沒想到丈夫會說這種話。從前傑生提及他父親,一直是一臉的不屑。他父親在北投附近的地下賭場窩了一輩子,賭四色牌、玩骰子。每次錢輸光了,就到工地去纏著傑生的母親要。傑生經常提到母親精壯如男人的身軀,站在零亂的建築材料堆中,昂揚如一座山。而父親卻在她身邊跑前跑後,嘴裡喃喃向她要求著、乞討著。他纏著她,像一架易斷的嫩樹枝,彎繞于傑生母親的腰際。「我遺傳了父親的矮個頭。」傑生憤憤地揮動手臂,結束這段回憶。

  「我以為,」范水秀吃力地說:「我以為,你對你父親的作為,一直不太欣賞。」

  「誰告訴你的?」傑生虎虎地逼視她:「有福誰不會享?當年母親到我們家來,帶了不少私房陪嫁,結果被我父親一下賭個精光,母親連睫毛都不眨一下,就有這種女人。」

  范水秀懂得傑生話裡的含意。做媒時,由於媒婆傳錯了話,到現在傑生還念念不忘他沒得到,卻以為理該擁有的太太的陪嫁。這是他娶范水秀的條件之一。

  「其實,要你出去做事,你會做什麼?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來留學的,」他指著范水秀的鼻尖:「你是我花錢娶來當太太的。」

  說著,死勁把范水秀推進廚房:

  「安分點吧!這才是你的地方,別擺你大小姐的樣子了,這兒不是臺北,不是你的天下了。」

  然後傑生開始取出冰箱裡的食物,全部都裝在一個大籃子裡,他提起籃子,臨走時丟下一句話

  「要你嘗嘗餓肚子的味道。」

  「你不能這樣,傑生,」范水秀在後面哭喊著:「你欺負我一個人在這兒,舉目無親。」

  接著,她聽到屋外邊,傑生發動馬達把車子開走的聲音。范水秀捧著七個月大的肚子,蹲在廚房的地上,哀衷地哭了起來。

  當天夜深,也不知道幾點鐘,傑生回來了。他走進臥室,發現范水秀蜷縮在床上,他伸出雙臂,把范水秀從腋下架起來,讓她跪在床上,動手去剝她的衣服。連最後一件貼身內褲也被褪下來時,傑生「叭」的一下開了床旁的檯燈。范水秀赤身裸體暴露于強光底下,一無遮掩。

  「你在這兒只有一個人,一個人。」

  范水秀聽了突然渾身打顫。她被傑生用力強按回床上,還是抖個不停。牆上有個陰影,在遊行,它慢慢擴大,搖晃著,欺近范水秀。她被置身於這一大片陰影底下,動彈不得。

  末了,傑生停止了在她身上的撕扯摧殘,他一手抓起范水秀的一個肩膀,朝她臉上重重地吐了口口水。

  「我恨你。我恨女人——恨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盡了力氣翻身一滾,范水秀掙脫出那一片陰影,滾下床,她光著身子,跌跌撞撞往房門外跑。

  「住不得了,住不得了。」不知道是冷,還是害怕,她牙齒打仗,咯咯作響。

  客廳十分閽暗,窗外是紐約十二月的夜空。窗內卻是屬於林傑生的、永不枯萎的春天。某種長青的藤科植物四處攀爬著,蔓延著,一縷縷絕色堅挺的須芽,由四面八方竄來,夾著一股很濃的腥香包圍著范水秀。她跑向大門的地方,想逃出去,即使門外是個未知的世界,起碼是條生路,再往下去她真要發瘋了。黑暗中,范水秀忘了立在門後,守護神似的那益高出人頭的仙人掌,她往前一沖,仙人掌仿佛伸長了它的利爪向她抓來。范水秀的皮膚皺縮著,一陣徹心的痛楚,她一叫,在門口的地方暈了過去。

  范水秀從總鋪的床沿站起來,傑生的二叔還沒有來,她決定不再等下去。匆匆步出石屋,在找著原來的小山路下山時,范水秀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二 某個日午

  信是中午到的。

  范太太推開落地紗門,探出半個身子來,看到女兒在陽臺,憑著欄杆往下望。手中拿了封開過的航空郵簡。

  「他又來了信?」范太太問。

  「嗯。」女兒頭也不回地。

  「信上怎麼說?」

  這回女兒聳了聳肩,依然沒回過頭。

  范太太縮回探出去的頭,剛想關上紗門,卻又不放心地趿著拖鞋走出去。

  「阿秀——」

  「有事嗎?媽。」她漫應著。依然出神地看著下麵。

  范太太來到女兒身旁,和她一起向下看。那個青菜攤子還擺在路當中。

  「咦,賣菜的跑哪兒去了?」范太太以為是那個菜攤吸引了女兒的視線。

  「你認得他?媽。」

  「喲,誰不認得這個賣菜的,天天一大早,聽他扯開喉嚨,亂叫亂叫的。」

  「我回來這些日子,倒是一次也沒聽見。」

  「這就好了,當初還怕他會吵到你呢!」范太太說:「美國沒有人做這種生意吧?」

  「沒有。」范水秀簡短地說。

  母女倆沉默了一會。

  「快中午了,今天好像收攤得晚些!」范太太又找話說。

  「可能!」

  「阿秀」

  范太太側過頭,儘量不把視線落到女兒的臉上,她竭力地讓它逡巡于女兒的肩頸一帶。范太太發現女兒這次從美國回來,卻特別愛穿她以前的舊衣服。

  「阿秀,」最後把視線停留在水秀手中的那封信。「信上說些什麼?」范太太終於開口。

  「說他很想念我和小文。」范水秀淡淡地說。像在重複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那敢情好。」范太太的胖圓臉一下開朗了起來。然而為了隱藏自己的感情,重又把眉頭皺起。

  試著想不出聲,卻又忍不住。範大太不放心地又問了句。「那傑生——他的意思是——」

  「對了,媽,他要我帶小文回去。」

  范水秀轉身走進客廳。范太太看不見女兒說這句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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