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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驀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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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空的石屋 范水秀在石屋前停下腳步,她回過頭去,想看看自己沿著坡走上來的小山路,卻只見一大片春天的新綠,一蓬一蓬地罩滿了整個山坡。小山路被掩藏於嫩綠樹叢之中,消失不見了。范水秀掏出手絹拭汗,她有點擔心等下找不到原路下山去。 昨天晚上的那個電話是她接的。講話的人自稱是她丈夫的二叔。雖然和范水秀從沒見過面,可是他約她今天來北投丈夫的家,說是有要緊的事商量,范水秀看看腕表,離約定的時間還太早。她放下手中那一籃蘋果,空出一隻手在拭去額頭的汗。才大年初四,卻已經像個大熱天。兩個星期前,范水秀臨離開紐約時,正巧碰上了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暴風雪。為了那場大雪,還耽誤了她的行期。而現在范水秀站在這小山頂上,正午亮麗的陽光使她感到一陣眩暈,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范水秀翻開記地址的小冊子,卻發現石屋連個門牌都沒有,門卻是開著的,裡面空無一人。范水秀不敢貿然進屋,她滑石屋四周走了一圈,房子是由土黑顏色的大石塊所堆高的,牆砌得極不整齊,凹凹凸凸的。石塊之間膠默的水泥,由於技術不好,給歪歪扭扭地溢了一牆。一看這屋子,就曉得不是出自泥水匠的手蓋的。 「沒錯,這是傑生的家。」范水秀認得這堵牆。記得她丈夫告訴過她,他母親去世之前,一直幫人家看管工地。北投附近的山坡有蓋不完的觀光旅館,傑生一家就靠母親當監工來維持生活。他們住的房子,也是由母親等到夜晚工地停工時,率領他們幾個小孩,到工地偷建材,搬來藏在後山的蘆葦叢中。足足搬了一個秋天,蘆葦林裡堆成了座小山,然後母親運用她不純熟的技術,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勉強把房子糊起來。自此,林家大大小小才有了個可遮避風雨的地方。 「那你父親呢?」范水秀問。談這件事時,他們是坐在紐約公寓鋪著地氈的客廳裡。范水秀覺得是在聽一則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但有趣的故事。 「你父親呢?他沒參加蓋房子的工作?」 「沒有。」傑生簡短地回答。他極少提到他父親。「我和妹妹們當母親的小工,一家人手忙腳亂,亂翻了天。我父親,他躲在山坡後的賭場賭錢。」說到這裡傑生歪斜地笑了一下:「他可真舒服。一輩子不必花一絲氣力,吃的、喝的,還有住的,什麼他都享受現成的。」 現在當范水秀看到下面那間破木屋時,她更肯定這兒是丈夫的家了。 「房子蓋完了,偷來沒用完的幾十包水泥,」傑生結束著說:「就把這些水泥囤積在下面的木板房子,以前我們一直擠在那間小木屋。」 早來的春天在山谷中喧嘩騷動著。眼前這一片纖嫩嫩的新芽,那柔軟的嫩綠威脅著范水秀,她覺得刺眼極了。一枝帶著花苞的桃樹,恣意地撥弄范水秀的頭髮,仿佛處處在提醒她自己早衰的春天。可幸她今天穿對了衣服,身上那襲胭脂紅的套裝,還勉強地遍壓過去她一臉的憔悴。范水秀決定到石屋裡去,一進門,屋內驟然陰暗下來,她閉上眼睛,趕忙靠到石牆上。牆冷而且粗糙。 「幾時把身體糟蹋成這樣子?」下了飛機,母親的第一句問話。 前兩天,她大學時代的同學聽說她回國,一起來看她。范水秀永遠忘不了她們乍見之下,被她嚇住了的神情。 「水秀,你——你怎麼脫了個形?」一個心直口快的同學叫起來。 范水秀知道,她的同學們竭力在她已經變了的臉上尋找昔日的圓臉蛋和發亮的黑眼珠。 兩年來紐約的日子,范水秀像是腳不著地,天天飄浮著過。她剛來紐約不久,湊巧碰到了一個稀有的日全蝕。那天中午,照理應該是日正當中,可是范水秀走到街上,房屋、樹木、天空,都變了顏色,一切都染上一片昏黃。她仿佛走到了夢的邊緣,一種怪異而又不真實的感覺。 就這樣過了兩年。屢次向丈夫爭取,好不容易他答應讓范水秀回臺灣省親。回家當天晚上,她躺在浴缸裡足足浸了四五個小時。當水退盡時,范水秀立起身來,覺得變了個人似的,她走到浴室的小鏡子前想看看自己,鏡子被蒸汽彌漫,范水秀用手一揩,鏡子裡露出一張臉:倒掉的雙眉,發黑的嘴唇,憔悴得不能再憔悴。 「這不是我,不會是我。」范水秀坐到浴缸的邊緣,她這樣告訴自己。兩年來這一切只是個惡夢。 范水秀悠悠地睜開眼,慢慢能適應屋裡的光線。石屋內出奇的安靜,空蕩蕩的一無擺設,除了當中站了個缺腿的八仙桌,及幾隻半倒的椅子。 「母親蓋房子給我們住,她卻很少在家裡過夜。」范水秀記起傑生說過:「每天夜深,她坐在大廳的八仙桌,一隻腳高高翹起,像個男人一樣。每次看到她用飯碗倒滿紅露酒,一仰頭,喝掉一大碗。」 傑生每次提到他母親,臉上總是帶著極特殊的表情。范水秀瞪大眼睛望著他。她不相信丈夫說的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婆婆。 「你不打算帶我去你家?」范水秀問,帶著新娘的嬌羞。當時他們坐在范水秀漂亮的家。傑生回國結婚,距離到美國定居只有兩個星期。 「禮貌上,我應該去你家走走,見見你的親戚們。」范水秀推了推身邊的傑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說,你們林家的人是不是躲著我呢?」 林傑生環視了一下客廳的擺設,突然粗暴地說:「你不會想去的。我家沒什麼好看。我母親早過世了,五個妹妹,一個比一個討厭。」 「你父親,他人呢?」范水秀溫柔地問。 「提他幹麼?」林傑生隨即放低聲音,他把頭靠到沙發的靠背。「很舒服,像這樣最舒服。」他親昵地擁住范水秀的肩:「我是給你們家招贅的。」 當時果真沒去成傑生的家。兩年後的今天,范水秀卻獨自一個人走到這石屋裡。這次回來,她想弄清楚丈夫成長的環境,她認為這很重要。當傑生和她吵得最凶的時候,范水秀剛生產不久,她偶爾從育嬰的書裡,翻到一章提到父母親如何影響幼兒的心理。范水秀讀了,心裡受到很大的悸動。她和傑生的留學生婚姻,從認識到結婚前後不到兩個月,她等於是把自己交給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如果范水秀不是碰到林傑生,她這輩子也許能夠很安穩地活下去,說不定以後四十年的結婚生活就和她做小姐時一樣快樂無憂。然而,范水秀卻碰到了個殘暴的陌生人,她必須學著去瞭解她的丈夫,這使從來不必為任何事操心的范水秀感到手足無措。看到丈夫反常的行徑,除了被嚇住之外,她還得開始吃力地去想其中的原因,而范水秀一向沒有思索的習慣。 在八仙桌旁坐了一會兒,范水秀的心境開始不平靜了。她站起來,希望傑生的二叔這時出現。然而石屋內依然靜悄悄的,唯有春風拍打著左邊那一道布門簾,發出些微聲響。范水秀掀起市市,探頭進去,發現裡頭是個臥房,一張大木床占了整個房間的一半。床上鋪著草席,角落還堆了一大堆棉被,被面是紅紅綠綠的大花布,看久了要患色盲的,范水秀偶爾到鄉下去才看得到的那種。 想必這就是傑生說的「總鋪」,這是家裡唯一的床。到南部讀大學以前,傑生和一家人排成一橫排睡在一起。 「母親很少在家睡覺。她在工地有臨時搭的睡鋪。」傑生說:「可是五個妹妹卻一個接一個生出來。只有坐月子的時候,她才回家睡。」 約莫五歲的時候,有天晚上半夜,母親把睡在一旁的傑生搖醒,掏出她那對碩大無比的乳房,塞人傑生嘴裡,要他去吸,說是乳頭凹陷下去,剛出生的妹妹沒那麼大力氣,吃不到奶,哭個不停。傑生的小臉被壓擠于母親的乳溝當中,差點給悶死了。新婚那天,傑生撫摸著范水秀不發達的乳,他似乎有些釋然地舒了口氣,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傑生告訴他太太,他最恨大胸脯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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