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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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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要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呀!」 雷貝嘉微嗔著。 伊恩搖晃著酒杯中的冰塊,發出一陣細細的碎裂聲,並不作聲,雷貝嘉急了,她不覺挨近一步: 「為什麼?伊恩,為什麼?」 被質問的人本能地後退,雷貝嘉仍不放鬆。 「你躲著我,故意閉門不見,到底為了什麼?你說,伊恩。」 伊恩的背幾乎要抵住牆角了。 「看,你快把我逼得無路可退了。」 雷貝嘉的眼圈不爭氣得紅了。 「伊恩——」 「找個時間,我們談談。」 一仰頭,伊恩把半杯威士卡一飲而盡,向剛巧過來的侍者招了招手,乘機脫身。 雷貝嘉徒勞地目送著伊恩的背影,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灣仔的Front Page此間英文報的記者、電視臺報新聞的外國人愛去的酒吧。那個時候,立志要當旅遊作家,文章偶而出現《南華早報》的威爾斯青年菲立普,白天在沙田郊外騎馬,天黑了,脫下一雙沾著馬糞的長靴,綁在他的Honda 1500cc後座,飛駛入城把雷貝嘉載到Front Page,兩人幾杯白酒,消磨一個晚上。聽完「瘋狂的勞倫斯」的一手好鋼琴,回到家已是淩晨兩點鐘。第二天早晨塗了口紅去上班,雷貝嘉照樣容光煥發。 伊恩·湯森也是這家酒吧的常客,去熟了,彼此點頭微笑,雷貝嘉先是被他那一頭麻花的頭髮所吸引,直至打聽出來他來香港之前,還在倫敦一家雜誌寫過影評,幾個著名的英國前衛導演全是他的朋友。雷貝嘉丟下菲立普,去伊恩的枱子,和幾個本地的電影發燒友圍坐一起,傾聽伊恩口中的東尼·李察遜拍攝《憤怒青年的過程》,據他說,他曾經參予這部影響了英國現代電影史的巨片的攝製工作。 「當然,我自己也曾經是憤怒青年,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伊恩惘惘地咧咧嘴,擠出一臉因酗酒過度而松垮的皺紋。 雷貝嘉在浸會讀傳理系時,選修了兩堂電影史,教授是在羅馬學電影理論的,他在課堂上大聲疾呼「電影是二十世紀的藝術」時激動的神情,她沒有忘記。這天晚上,雷貝嘉更深切地感到把大好光陰用來擬廣告宣傳詞,對她來說,是一種生命的浪費。菲立普答應幫她英文,春天就說過要把她介紹給《南華早報》的編輯,至今仍遲遲未有行動。 後來聽說伊恩在「火鳥映室」極為活躍,雷貝嘉毫不猶豫地加入當會員,很快成為電影藝術愛好者之一,夾在那些穿深色條紋西裝、拎著公事包,下班後直接從寫字樓過來,坐在小小的放映室,一本正經地欣賞電影藝術的人當中,菲立普的影子遠微了。尤其是連看兩場出來,爬上那一陣子流行在外國圈子裡的吉普車,由伊恩送她回去,一路上聽他不厭其煩地解說片子裡的鏡頭運用、導演手法,使雷貝嘉認為這比坐在菲立普的Honda 1500cc後座吹風要有意義得多了。 預備獻身給他的那個晚上,兩人在文華酒店的閣仔咖啡廳見面,雷貝嘉穿了一件黑絲襯衫,伊恩在猜測絲衣下邊有沒有戴上胸罩。她腰間系了一條石榴紅的裙子,一頭濃密的黑髮,映得她白瓷一樣的臉頸有幾分年輕的淒豔。洋琴鬼站在醜怪的丘彼德雕像前,一支波卡舞曲被他拉得支離破碎。 雷貝嘉把第三杯白酒一仰而盡,微醉地呢喃她昨晚獨自一人去看「火鳥映室」的《娥德烈》。法國文豪雨果的女兒,生前瘋狂地愛上一個不愛她的軍官,被玩弄之後,軍隊拔營,不知去向。娥德烈在租來的小房間,從早到晚不停的寫情書——一大捆一大捆無從投遞的情書。後來終於打聽出情人的蹤跡,娥德烈不顧一切渡海而去,她一襲玫瑰紅的衣裳,拖著一顆被熾烈的情愛灼燒得發燙、作疼的心,不知疲倦,卻一臉憔悴地在異國沙塵滾滾的街道上走著…… 娥德烈的激情感染了他們,兩人眉眼間的接觸,使他們幾乎同時放下手中的酒杯,直奔伊恩的公寓。 在搖晃的吉普車上,伊恩一聲不響認真開車。他住在巴丙頓道一棟舊樓的頂層,沒有電梯,雷貝嘉躲在伊恩腋下,尖聲笑著,有點歇斯底里。兩人相依偎地上樓,他們沒有在客廳裡逗留。雷貝嘉第一次走進這男人的臥室,和衣躺在緊挨著窗的床上。外邊很高的夜空,暗暗中有幾點星星,仿佛躺在天幕底下,等著姦污的盛裝女屍,雷貝嘉覺得一無遮擋。 三 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軟軟地拂送過來,總督夫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後,雷貝嘉忙不迭地轉過來,有點無措地愕在那兒。總督夫人被幾位裝扮得體入時的中外仕女圍住,她穿了一襲淺綠的蝴蝶薄紗裝,小小的黑絲皮包掛在臂彎裡,淺棕色的頭髮,梳成英國保守女士的樣式,兩邊各夾了一支黑髮夾。她正對著羅承運夫人、船大王的女兒,也是演藝中心的榮譽主席,吹氣如蘭地談及颱風妮娜驚魂。 「……飛機在孟買停了三個多小時,我正好利用這個時間,把書本放下,閉上眼睛睡了一會……」 因颱風而改變了飛行時間,原本極平常的事,還是引來了一陣驚歎。總督一家人度假返港,在孟買遇風滯留的消息,曾出現在三天前的晚間新聞,當時雷貝嘉就覺得奇怪,何以總督不搭乘私人專用的座機。 仕女們的談話於是圍繞著颱風。 「風力最強的那個晚上……」一位黃皮膚的貴婦撫著胸,依然驚魂未定似地: 「……半夜被風吵醒了,孩子們抱著毯子,從這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樓上跑到樓下,最後才決定睡在走廊,起碼兩邊都有牆圍著,安全一些……」 「喲,可憐的孩子們……」 仕女們異口同聲,嘆息著,細細地拐著香按。雷貝嘉不懂,一次小小的颱風,何至於把她們嚇成這副形狀。她自己費了好大力氣進得酒會,就是來聽仕女們話家常,這似乎與她的想像有段距離。雷貝嘉手持酒杯,茫然地跟著微笑。 這個被伊恩形容為「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的階層,在殖民地山頂的紅磚巨宅中宴客,女主人穿著綴滿花邊,密不透風的禮服,迎迓到來的客人,雖是初見,也還是吻了客人的左頰、又吻右頰。要是主人決定附庸風雅一番,這種時候多半發生在一年一度的藝術節前後,從英國應邀來表演的室內樂團,被應召到垂著厚厚綠絨窗簾的大廳,點上壁爐,正襟危坐地欣賞家庭式室內樂演奏,奏的多半是海頓的曲子。 來自利物浦的伊恩,遇到這種場合,總是搶先占了角落的位子,往往不等終曲,以抽煙為藉口,從近處邊門溜到花園裡去透氣。 伊恩對古典樂的憎惡,從來不加掩飾。雷貝嘉知道,他寧願把時間消磨在外國記者俱樂部,一手威士卡,一手香煙傾聽爵士樂歌手喬治·梅利嘲弄世情人生。雷貝嘉陪著他擠在煙霧騰騰的酒吧,注視這位當年馳騁英倫,紅極一時的爵士歌王,至今淪落到帶著七零八落的樂隊,來到香港跑碼頭,扯著又啞又沙的嗓子,在這異地重複他三十年前走紅的曲子,贏得稀稀落落的掌聲。 雷貝嘉禁不住揣測,他插了一根綠色羽毛的帽子底下的頭髮,早該雪白一片了吧。這位過去的老歌手,拚盡全力,揪心揪肺地唱完一曲美國南方黑人的幽怨,就疲倦不支地頹坐在一角特地為他設的椅子上喘氣。樂隊繼續有氣無力地拉著、彈著,陡然之間空了起來的舞臺,令雷貝嘉感到異樣的寂寞、淒清。又輪到喬治·梅利上場,把下半曲歌唱完,他重又回到燈光之下,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幾條,聲音又喑啞了一些。 聽完爵士樂散場出來,已過午夜,伊恩在回家的路上分外地沉默,蓬蓬的山風在沒有門窗的吉普車裡鑽進鑽出,掀起伊恩花白的發根,在黑暗中,使雷貝嘉為之一驚。從沒有一刻,伊恩看起來像現在這樣疲倦蒼老。 躺在他從舊家家店搬來的紫檀雅片煙床上,伊恩開始不怎麼熱烈地愛撫著雷貝嘉赤裸的肩,他緊閉著眼,心思極為遙遠。雷貝嘉突然主動地躍起上半身,攫獲住他的嘴唇,伊恩頹然扒扶到女人的肉體上,尋找他去熟的地方,拚命向她擠進去、擠進去,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兩個身體無聲地糾纏在一起,伊恩很快地像只受傷的野獸,在她上面呻吟起來。 這一晚,伊恩松松地摟住身旁的女人,訴說起他的過去,那一段浸在酒精裡的澀苦至極的日子。為了逃難,他來到了香港,借此擺脫糾纏不休的妻子,卻擺脫不了他所厭棄的自己。 雷貝嘉激情過後,把伊恩鬆弛而寂寥的臉擁在胸前,心中決定晚上留下來陪伴他。 「你不會懂的,你還太年輕,像爬到山腰。我呢,已經過了山頭,走下坡了。」 雷貝嘉無由地失望起來。夜更深了,伊恩從她的胸懷中掙起,下床在唱片堆裡翻尋。他的唱片幾乎清一色是銅管樂,他常是一個人,坐在黑暗裡,聽著金屬管吹出來的、空冷拔尖的聲音,一聽就是一個晚上。 此刻伊恩又斜躺在臥室裡唯一的一把籐椅裡,緊閉著眼,沉浸在強尼·荷濟士的薩克斯風,讓黑人獨有的哀怨無奈層層包裹著他,動也不動。 雷貝嘉這才發覺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睡著了,褪色的浴衣露出灰白的一叢胸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雷貝嘉拉過毯子,覆蓋到伊恩身上,回到床上躺下時,一個疑問盤旋在她心中:發源于美國南方的黑人爵士樂,何以會如此深深地令伊恩著迷沉醉?明天一定要問問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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