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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遊(2)


  二

  今晚籌款酒會的請貼,早在三個星期前就寄出去。雷貝嘉的英國男友伊恩·湯森,任職文化部門,負責國際電影節的總策劃。身為資深的文化官,伊恩常常不可避免地出現在此間藝術表演活動的場合,舉凡畫展的預展酒會、音樂舞蹈的首演、大型藝術節的開幕典禮,他都得露面。伊恩從來都是單身赴會。不止一次,雷貝嘉倚在床沿,注視著他穿戴齊整,準備出門。她運用女性批巧的心機,婉轉地透露出希望一起出去見見世面的期望。每當這種時候,伊恩總是熱切地執著她的手,誠懇至極地說:

  「小姐,我去和人家握手微笑,是萬不得已的,幹嘛要你也陪著去受罪。」

  嘴裡這樣說,心中卻記起他至今仍在倫敦的妻子。兩人雖然算是合法分居,畢竟還沒正式離婚。殖民地的交際圈子本來就太小,犯不著讓人閒話。

  這些被伊恩視為無聊透頂的應酬,隔天報上的文化版,以顯著的篇幅刊登,雷貝嘉看了,心中另有打算。一遇到機會,雷貝嘉緊抓住不放,使出渾身解數與人攀交情。伊恩看在眼裡,他伸伸舌頭,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雷貝嘉,瞧你這般雄心壯志,幸虧我不常旅行,要不然,只要我一出門,回來保證發現你坐在我的位子上。」

  雷貝嘉故意一陣駭笑,肩胛聳得老高。她人生得並不瘦,卻是骨架奇突,顴骨抹上兩片銀紅色的胭脂,斜斜插入鬢角。她眯聚單眼皮的細長眼睛,嘴一撇,反唇相譏道:

  「喲,聽你這樣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拿你多少好處呢!其實呀,任何事,還不都是憑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你少刻薄吧!」

  伊恩把他那雙眼皮很深的藍眼睛眨了又眨,扮了個鬼臉,不再與她爭辯。

  雷貝嘉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伊恩慨然相助,她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灣仔那間廣告公司,說不定到今天還在為蘋果桔子汁的宣傳詞句而絞盡腦汁。當初雷貝嘉處心積慮,連連向伊恩發動的一套攻勢,居然使得這位深沉的殖民地文化官難以招架。幾度枕邊細語之後,伊恩勉為其難,把她安排到電影節的公關部門,充當宣傳助理。

  雷貝嘉當然不以此為滿足。

  最近一個多月以來,伊恩似乎有意躲著她,下班後把自己關在巴丙頓道舊樓的公寓,對她來個閉門不見。雷貝嘉一個個電話打去,他任由鈴聲一聲緊似一聲,一直響下去,就是不肯聽,直到雷貝嘉把話筒拿到手酸,放棄為止。為了打探伊恩的行蹤,雷貝嘉用盡心機,逼不得已,只好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趁伊恩的女秘書外出吃飯的空檔,翻閱她夾在日程表上的請帖。

  晚上的籌款酒會,照例只邀請伊恩一人,請帖上還注明總督暨夫人將出席。一看出帖子的主人是張季常,雷貝嘉靈機一動,回到自己寫字樓,撥了個電話給張季常的機要秘書孟妮卡。對方猜了半天,還是記不起在那兒見過雷貝嘉,兩個女人卻也在電話中聊個沒完。雷貝嘉先發制人,指控孟妮卡貴人多忘事,再不找時間敘舊當真把她給忘了。惹得孟妮卡滿心歉疚,答應了雷貝嘉的邀約。

  兩個女人在置地廣場的London Pride午餐,這是家英國風格的酒吧。孟妮卡產後始終沒恢復的身軀,擠在狹窄的座位上,看起來像一座山。雷貝嘉對之視若無睹,極力推薦這一家做的腰子派,還要了兩杯「皇朝」白酒,儼然是常客的口吻。其實,她的中飯經常是買「美心速食店」的飯盒來打發的。

  雷貝嘉顯然有備而來,她故意把話題圍繞在張季常身上,聽任孟妮卡用盡刻薄話,把自己的頂頭上司損了個夠,然後才不著痕跡地提醒她下月初的籌款酒會。

  「是呀,Black Tie Only,大熱天,折騰人,我們打工的,到時還得全身披掛,去侍候人家貴賓當招待,你說陰不陰功?」

  「聽你抱怨的,孟妮卡,有人想去,還去不成呢!」

  孟妮卡把嘴一撇:

  「那個人是不知死活,一套禮服買下來,閑閑地半個月人工沒了。」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雷貝嘉大嚷:

  「對了,孟妮卡,頂樓『韻芝』模特兒身上穿了件沒領沒袖的黑衫裙,今年流行的直腰身,保證你穿了合適。走,我陪你去看。」

  孟妮卡抓緊皮包,先是抗拒著,一聽是大減價,把皮包往肩膀一甩,興沖沖地跟著雷貝嘉上了頂樓。雷貝嘉暗自慶倖,那襲小丑一樣難看的禮服果然還在。兩人擠在同一間試裝室,親熱得像姊妹。

  雷貝嘉為自己換上荷葉翻領的白緞長裙,正在顧影自憐,孟妮卡和她的拉鍊奮鬥了一半,索性放棄,眼睜睜地盯著雷貝嘉的細腰身,恨不得把它移到自己身上來,嘴裡還是贊了幾句。

  「唉,被你一贊,更不是滋味。」對著鏡子,雷貝嘉淒淒涼涼地數說:「人家正式的宴會,永遠輪不到我,這算哪門子事?只會躲在試穿間裡,偷穿禮服幹過清,從來找不到機會出去亮相,哪有你孟妮卡的命,什麼世面沒有見識過……」

  說到後來,還幽幽地歎了一口長氣。

  「怎麼樣,給你一個亮相的機會。」孟妮卡心一軟,脫口而出,一時收不住嘴:「下個月初的籌款酒會,到時你來好了,反正派出三百多張帖子,多一個人進來,神不知鬼不覺。」

  話已出口,來不及收回去,孟妮卡後悔的同時,猜中了雷貝嘉的心思,原來中了她的計。

  「哎呀,那我該怎麼謝你?」雷貝嘉雀躍地拉住她的肥肩,使勁搖著:「這下可好了,孟妮卡,你為我出了口淨氣,伊恩這死鬼佬,看他還神氣,到時我非好好捉弄他一番不可,你等著看好了。」

  此後雷貝嘉幾乎每天打電話過海找孟妮卡,自告奮勇,充當她的服裝顧問,在精品店一有發現,趕緊向孟妮卡報告。雷貝嘉百般奉承,不過是為了提醒對方不可食言。她甚至幾次暗示,希望孟妮卡補寄張請帖具名給她,好令她在伊恩面前揚威。

  「到時你來就得了,」孟妮卡冷冷地說:「我是看在你的情面,假公濟私,雷貝嘉,你總不希望我被老闆炒鯨魚吧?我還得吃飯哩,小姐。」

  一句話,把雷貝嘉頂得兩頰漲紅,握住了話筒,喉頭噎住了,出不得聲。

  酒會熱溶溶地進行著,氣氛更熱烈了,孟妮卡又遞上來一片魚子醬。

  「暗,這就是你要歎的世界,雷貝嘉,盡情享受吧!」

  雷貝嘉在接受與拒絕之間鬥爭了一秒種,還是把那塊魚子醬含在嘴裡,強忍住不回嘴,任由孟妮卡這婆娘逞口舌之快。一邊東顧西盼,在人群中找她熟悉的面孔。

  果真伊恩站在一尾冰雕的鯨魚之前,他正和一位紅頭髮的洋女人興高采烈地談著,似乎極為熟絡。

  「孟妮卡,不敢霸佔你說個不停,好好招待你的客人去吧!別忘了你今晚的職務!」

  翩然一轉身,頭仰得高高的,丟下孟妮卡,走了。

  「雷貝嘉,回頭別忘了謝我,」孟妮卡朝她身後揚聲恨恨道:「我等著,哼。」

  雷貝嘉頭也不回,舉著香檳酒杯,潑潑灑灑地晃過來。點了一下伊恩黑禮服的肩膀,也不理會是否打斷他和紅頭髮女人的談話。

  「湯森先生,請容許我自我介紹,」她裝模作樣地伸出一雙素手,唇角咧了咧,眼睛全無笑意。

  「我是雷貝嘉·吳,幸會。」

  「是你!」

  伊恩出其不意,著實吃了一驚。

  「怎麼?就只有你能來?」雷貝嘉經過美容師修飾過的眉毛一揚,挑釁地,高顴骨格外突出。

  「我的天,香港的女人可真能幹!」

  「我不是警告過你吧,我的腿很長,哪兒都追得到你,偏偏你總不聽。」

  伊恩嘿嘿乾笑兩聲,像普通朋友一樣地把雷貝嘉介紹給那紅發的女人,似乎又覺得太過生疏,在雷貝嘉臉色沉下來之前,一把摟過她的腰,過份親昵地緊了緊。

  「幸會,雷貝嘉·吳。」他戲德地眨眨眼。

  紅頭髮的女人識趣地走開,雷貝嘉立刻從伊恩懷中站直。

  「頑皮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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