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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遊(4)


  四

  雷貝嘉在賓客中找尋不知去向的伊恩,貴賓廳出口的角落,一位身著白色麻布西裝的年輕男士,手持煙捲,雙手抱在胸前,疊腿倚牆而立,深茶色的眼鏡,瞪視著熙攘談笑的賓客,一臉冷漠。那人一頭粗硬不馴的亂髮,以及他兩腿交纏的立姿,使雷貝嘉有似曾相識之感。

  啊,原來是新近崛起的新浪潮導演梁辛,一部《魚蛋妹》終於使他熬出了頭,一下成為電影留炙手可熱的人物。他也是「火鳥映室」的常客,特別是像《的士司機》一類誇張大都市暴力的紐約派電影,經常可以發現梁辛的蹤跡。雷貝嘉無法不注意到他時興新潮的打扮。一般人看不慣他那一身剪裁特異的服飾,毫不猶豫地把他歸入奇裝異服的「油脂仔」行列裡,識貨的人卻一眼就看出梁辛從頭到腳全是歐洲尖端設計師剛剛出品的最新時裝。Geen and Found一類走在香港潮流之先的精品店,或許還可以看到。

  不久前,梁辛接受此間一家專愛宣揚名人精緻生活的雜誌訪問,他照片上的服飾,就是今年春天流行的石磨藍。封面特寫上,他也是兩條瘦腿交纏立著,雙手抱胸,嘴上叨著香煙,面無表情,乍看之下,以為是Hanai服裝公司的男模特兒。訪問的記者坐在他大白天也窗簾深垂的客廳,試著挖掘他注重穿戴的心理動機。

  「我認識好些貧苦出身的打仔明星,發跡以後,戴了一身的金器招搖,說是有實在感,稍微有品味的,上下名牌披掛,還故意露出了商標,唯恐人家不識貨……」

  「不同,你和這般人不同,」訪問記者斬釘截鐵地:「梁辛先生,你的品味太高級了,遠遠走在香港時裝之前,少說起碼有三、五年。」

  這位在室內也戴著墨黑眼鏡的導演,咧咧嘴,坦然承認:

  「很簡單,還不是為了引起注意,讓人家對我另眼相待。」

  接著,他喁喁地訴說起童年一段陰暗的記憶,從懂事開始,父親就不知所蹤,孤兒寡婦只好被獨身的姨母收容,住在北角一棟半倒的老屋,那一段白天晚上都得躡著手腳走來走去的日子,至今想來心還為之悸痛。有天晚上,才上小學一年級的他,不知何故觸犯了姨母,這位脾氣古怪的老處女發了狠,不由分說,卷起母子倆的行李,塞回被收容時帶來的兩隻箱子,丟入狂風暴雨的黑夜,任由他們母子自生自滅……

  是那一個晚上,梁辛過早地認識到,在這狂風暴雨的世界上,能靠的只有自己。直到他進入電視圈,才把母親從深水涉不足兩百尺的政府廉租屋搬出來。

  梁辛初執導演筒的《魚蛋妹》,正式在聯映港片的院線推出之前,顧影香以制衣人的名義,把電視、電影界、娛樂版記者,一個不漏地請去看試片。雷貝嘉望著寄給伊恩那份精緻一如殖民地仕女邀請飲下午茶的請帖,拉著對本港製作的影片一向帶著很深成見的伊恩,好不容易在尖沙咀的後巷找到了試片的地點。

  擠在狹窄的、散發著倉庫氣味的試片間,賣菜妹阿秀在銀幕上晃來轉去的模樣,總使雷貝嘉覺得她熟口熟面,頗有相識之感。隨著劇情的發展,這個沒有選擇地被生到下層社會的女孩,為了擺脫她的出身,不惜粉身碎骨,一股勁地往上爬。雷貝嘉著實為了她捏一把冷汗,在冷氣機的轟響中,顫生生地打了個哆嗦。

  黑暗中,伊恩似乎感覺到她的異樣,伸過手來善意地覆在雷貝嘉的膝上。不知哪來的一股怒氣,雷貝嘉毫不留情地把那只汗毛叢叢的手掌,一把從她膝上拂落。

  電影結束時,賣菜妹阿秀付出了毀滅性的代價,淪為賣身的魚蛋妹的悲慘下場。像阿秀這一類的女人,往上爬的唯一途徑,註定是要依附著男人的身上攀援上去,她無可避免地被出賣了……

  從試片間走回泥濘的後巷,大排檔的夜市正賣得熱騰騰,穿著稀皺被紋睡衣的男人,大刺刺的坐在街口,埋頭把一碗粥喝得嗦嗦響。一對瘦小、看似兄妹的小孩,蹲在地上洗碗。鐵桶內渾濁的半桶污水,使人想到喂豬的葷水,食客們卻對之視若無睹,盤踞著油膩的小桌,大口地吞咽著食物,吐了一地的骨頭。

  為了怕沾贓她腳下的新鞋,雷貝嘉只好任由伊恩攙扶著,挑選乾淨的地上小心地踩了過去,雷貝嘉也有一個十分不堪的童年,母親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兒。小時候,為了不願穿姊姊的舊衣裳,她不知哭鬧過多少回。她上小學那年,為了等母親把四姊太大的內褲改小給她穿,雷貝嘉在牆角蹲了一個下午。這種羞恥的記憶,使她在十二歲的年紀,過繼給二叔做女兒時,一滴眼淚也沒流過,反而是高高興興地離開自己的家……

  梁辛掏出一隻壓得皺扁扁的駱駝牌香煙,銜在嘴上,正待點火,雷貝嘉款款地向他走近,伸出一隻素手。

  「很辣的,你不怕?」

  雷貝嘉擺出老煙槍的姿態,取過煙捲深深吸了口。

  「我從中學,就開始躲在廁所偷偷抽煙,每次到巷口小店家買香煙,裝出一副『我爸爸叫我來買的』純潔無罪的樣子。」

  這句話果然奏效,梁辛藏在深茶色鏡片後的眼睛,興味地打量著她。雷貝嘉適時從小皮包取出擺了一個晚上的名片,對方接過,隨便看了一眼,往褲袋一塞。

  「梁先生,你的《魚蛋妹》人人叫好,阿秀那一類女人的心態,被你活生生地解剖出來,看得我心驚肉跳的。」雷貝嘉蹙眉,微謂著:「只是,她的下場太悲慘了。」

  梁辛聳了聳肩,不贊同也並不否認。

  「外頭的影評家卻說,這是一部精彩的社會寫實片,你以一部片子推出一個新浪潮,真夠威。那批電影科班出身的導演,一個個都叫你給比下去了……」

  雷貝嘉嘴裡說著,心中不無遺憾。今晚的場合,沒有娛樂版記者的蹤影,否則拍張她和梁辛的合影,可以使她拿到寫字樓向同事炫耀半天。

  「梁先生的新片,應該是月底殺青吧?」

  「哦?你聽誰說的?」

  「咳,梁大導演的一舉一動,還怕沒有人注意?照你這速度,不出兩年,就可以搞個『梁辛電影展』哩!」

  聽她的口氣,儼然是電影節的總策劃。和雷貝嘉共事的同事,對她的作風,背後無不大搖其頭。負責策劃亞洲電影的伊芳,美國南加大的電影碩士,響叮哨科班出身,本來和公關部門河水不犯井水,雷貝嘉卻視伊芳為競爭物件,與之明爭暗鬥。任是伊芳生性平和,不具野心,誠為香港專業女性少有的異類,雷貝嘉對之仍視為眼中釘,千方百計企圖攆走她。明眼的人猜中她是覬覦伊芳的位置,心中無不暗笑雷貝嘉自不量力。

  去年第一屆國際電影節,雷貝嘉的公關助理剛接不久,便被指派去接待亞洲請來的導演。幾個國家代表的名單,她只聽過印度導演薩耶哲·雷的盛名。不久前,專映西洋名片的「火鳥映室」,破例拿出薩耶哲·雷的舊片,做了個回顧特輯,伊恩口中對這位印度導演更是崇拜有加。

  雷貝嘉知道這位大導演的到來,勢必引起新聞界的注目,剛巧公關主任告病假,雷貝嘉認為有機可乘,事先安排了和她相熟的文化記者到機場接機。一等這位黝黑高大的導演步下飛機,雷貝嘉一個快步,搶在伊芳之先,上前握手迎迓。第二天報上出現的盡是雷貝嘉的微笑,亞洲電影的策劃伊芳,卻連影子也找不到。

  駐港的印度總領事,在他壽臣山道的官邸開酒會,向這位替印度人在國際影壇上揚眉吐氣的大導演表示敬意。本來不夠資格受到邀請的雷貝嘉,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官邸的草坪酒會,忙著向此間的幾個印度富商派名片。總領事出身英國牛津大學,他十分得體地面謝雷貝嘉早起接機的辛苦,雷貝嘉笑吟吟的,再三說是應份的。她和像座黑塔一樣高的薩耶哲·雷一回生二回熟,這位印度導演老遠向她伸出黑黝黝的大手,這等熟稔的表現,使在場的中外賓客側目,無不對她另眼相看。

  這天下午,雷貝嘉載譽而歸,途中不停地向伊恩吹噓自己的神通。

  梁辛摸出最後一根扁皺的駱駝牌香煙,這回雷貝嘉搖搖手,沒敢去接。

  「我說過,很辣的。」

  一看雷貝嘉仍然站住不走,梁辛敷衍了一句,自顧自抽起煙來,一邊舉目四處張望,顯然在找人。雷貝嘉自覺沒趣,正待走開,梁辛的目光突然定住了。雷貝嘉隨著視線轉身看去,一眼瞥見伊恩對著汗涔涔的冰雕鯨魚,挖起一隻澳洲鮮蠔正往嘴裡送,旁邊立著笑得渾身亂顫的顧影香。

  梁辛像被刺痛似的,原本靠著牆交纏在一起的兩條瘦腿倏地站直了。

  拋下一句:「對不起。」逕自向顧影香走去,雷貝嘉情不自禁地夾著腳跟上來。

  顧影香扶著嘴裡鑲銀圈的象牙色煙嘴,另只手插著腰,搭著眼皮,掃了雷貝嘉一眼,伸出手,掠掠掉到額頭上那一綹海藻色的頭髮。

  「怎麼,阿辛,這麼漂亮的小姐,還不快介紹我認識?」

  一口軟軟的上海話,唯其咬音不准,更有一番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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