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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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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颱風妮娜出其不意地襲擊香港之後的第三天,才一入夜,尖沙咀東區的「皇家花園」酒店,早已燈火通明,燈籠形的水晶吊燈,把黑白二色大理石圖案的整個大廳,照耀得光可鑒人。 幾分鐘之前,酒店的瑞士經理,趕鴨子似的把打蠟的工人趕出大廳,一邊又氣急敗壞地命人摘下到處「油漆未幹」的牌子,親自在通往地下貴賓廳的階梯邊,豎起「演藝中心籌款酒會」的英文指示路標。 香港的名流巨賈,從來喜歡搞藝術和商業掛鉤這一套玩意。擁有「皇家花園」一半以上資本的張季常,身居東南亞電影製片業的泰斗。儘管他旗下出品的拳頭枕頭片,只注重票房掛帥,本是不折不扣的商品,由於勢大財雄,張季常還是此間靠募捐來維持的演藝機構所拉攏的對象。 今晚的酒會,張季常以委員會主席的名義,出面為不牟利的演藝中心籌募明年的經費。生意人永遠善於把握時機,趁著香港旅遊旺季到來之前,適時地安排這場酒會,邀請總督暨夫人蒞臨。如此盛會,明天的早報勢必爭相大事渲染,「皇家花園」的名聲趁此打出去了,所達到的宣傳功效,絕非成百萬港元的廣告費所能及。何況在名人功名簿上又可記上一筆,蒙受英女王冊封為爵士勳銜,應該是遲早的事,一舉數得,何樂不為。 難怪張季常躊躇滿志地吩咐下去,酒店務必在八月底之前提前完工,把個營造商趕得雞飛狗跳,為了應付晚上這場酒會,在屋頂加班收拾颱風殘局的工人,拋下手中的破瓦殘磚,一個個被調到大廳待命。 酒會于六時三十分開始,依照慣例,燙金的請貼上注明,總督暨夫人將于七時整蒞臨。由全場賓客恭候大駕。 颱風過後的陣雨,對於乘坐名貴轎車姍姍而來的賓客,顯然毫無影響。他們任由戴著白手套的司機,聽從雨中交通警察的指示,將車子無聲無息地滑入酒店前一片燦然裡。 當第一位長裙及地的仕女,嫋嫋婷婷地踩入酒店的大廳,中央那座白玉似的大理石噴泉,及時地噴出水來,一旁緊張守候的酒店經理,總算松了一口大氣,又急忙沖到樓下今晚首次啟用的貴賓廳指揮去了。 雷貝嘉過海而來的計程車,尾隨著長龍,緩緩地向「皇家花園」駛近,遠遠地,她立刻為那衣香鬢影的陣勢所嚇住了。趁著陣雨剛歇,她匆匆付了車資,撩起禮服的裙腳,也不管地面潮濕,毫不痛惜地將今晚首次穿的銀鞋,一腳踩下,像擺脫惡鬼一樣地逃離那輛出租計程車,提著裙裾跑到廓下。恰巧有位身著黑色禮服的外國單身男士,鑽出寶藍的新型平治,雷貝嘉趕前兩步,和他並肩步入酒店。對著迎賓的侍者,還擠出一絲微笑。 自動門關上的刹那,雷貝嘉回頭望了一眼,那輛載她來的計程車,剛巧呼嘯而過,後邊跟上一輛金色的勞斯萊斯緩緩地停了下來。 雷貝嘉這種自慚形穢的心理,隨著她款款步下通往貴賓廳的臺階,一級級地消失了。這家酒店的佈置,一本殖民地東、西拼雜荒誕的特殊品味,基本色調採取今年流行歐洲的梨子紅。為了不使遠道來看中國的觀光客空手而回,特地從大陸運來了朱紅雕漆圓柱、鏤刻的窗櫺、一人多高的五彩花鳥仿古大花瓶,全部有礙觀瞻地擺在最顯眼的角落。 當雷貝嘉輕旋她的裙擺,踏完最後一個梯級,迎面一座景泰藍大方樽,沖天擎起一叢五顏六色的鮮花,在宮燈式的水晶燈籠罩下,燦爛得令人無法正視。方樽四角,各有一個留長須的金人振臂托扶,想是得自希臘神話的靈感。 無暇顧及金人的出處,雷帆嘉的視線立即為門口一個笑得混身亂顫的身影吸了過去。只見她一身越南女人的裝束,秋香色浮暗花軟綢的旗袍下,露出一大截胭脂紅滾邊的長褲,麻花髻的頭髮當中,卻有一綹染成海藻的顏色,綠幽幽地垂下來。這女人必定以為光憑她的綠頭髮還不夠惹人注目,只見她俏生生地霸佔酒會的入口處,使進出的賓客,對她無法來個視而不見。 原來是顧影香,瞧她這身架勢,果然不同凡響,只差嘴裡街上個煙嘴。關於這女人的歷史,雷貝嘉早有耳聞,三十年前曾經是藝華影業公司旗下的明星,偏巧時運不濟,正是走紅的當兒,上海一夜之間突變,隻身逃到香港之後,為了活命,什麼事沒做過?!年前電影圈洶起一股懷舊熱,她才像出土文物一樣,重新被推捧出來。複出之後,拍了幾部上海灘的歌女片。銀幕上,她披著紫紅電光綢歌衫,懶洋洋的那股浪蕩勁兒,天平早已開了頂的老上海個個一口咬定,當年的白光也不過如此。 顧影香的本事很大,搖身一變,最近又以女製片家的身份出現,成為娛樂版記者爭逐採訪的物件。在香港前途黯淡、港元暴跌的今天,她旗下「當代獨立影業公司」第一部出品的《魚蛋妹》趕上了暑假的檔期,票房一路遙遙領先,同業者只有對她刮目相看。 近一兩個月來,雷貝嘉對她在國際電影節的公關助理職位,頗有意態闌珊之感,極有趁機蠢蠢欲動之勢。晚上到場的賓客,肯定是人才濟濟,全是一時之選,像這位炙手可熱的顧影香,圈內人傳出她有意招攬新血的消息,憑著自己在一些電影試片、首映典禮和她有數面之緣,本想上前與她攀交情,無奈畢竟有點氣怯。和她匆匆擦身而過時,雷貝嘉不禁拿眼角多掃了她幾眼,心裡暗吃一驚,這個專門製造新聞、謠言滿天飛的顧影香,在總督到場的酒會裡,居然如此脫略,一副寬邊的太陽眼鏡,遮住了大半個臉,只見她下頦微仰,搭著眼皮,悠然地和圍在身邊的男客談笑風生,完全是一副大風裡來大浪裡去的自在閒適派頭。 雷貝嘉從川流不息的侍者銀盤接過一杯冒泡的香檳,有點心虛地朝著逐漸多起來的人群中擠去。為了應付晚上的場面,她可真是不借工本,跑遍了港、九的精品店,千挑萬選才看中迪奧這套縷金線的敞胸累絲晚禮服。那位女售貨員再三叢恿,說保證一定是全香港絕無僅有的一套,雷貝嘉一咬牙,忍痛買了下來。下午還告了半天假,專程到澳洲人開的髮型屋,梳了這個所費不貲的別致的頭。顧影香憑什麼故作瀟灑、如此脫略。 雷貝嘉正嘀咕著,迎面搖擺走過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貴婦,朱紅雲紗垂地長旗袍,胸前是一串雙圈滾圓的南海珍珠,垂到肚臍一帶,耳際吊的翡翠耳環,足足有三寸來長。婦人主動上來搭訕,用的是英語,她對雷貝嘉的晚禮服贊口不絕。雷貝嘉有點受寵若驚,故作矜持地回轉身,發現自己的側影正巧鑲鉗在牆上那幅光閃閃的長鏡裡。她生就瘦長扁平的身裁,正是時下流行的體型,白瓷一樣透明的脖項,光裸裸的,一無飾物。 出門時,雷貝嘉臨時改變主意,取下脖子上從不離身的金項鍊。她擔心細細一條鏈子徒然暴露她的寒傖,索性連那枚不起眼的銀戒指也一起褪下,心想在這爭奇鬥豔、金銀堆砌的場合,她只能以簡單大方取勝。果真相形之下,旁邊珠寶全身披掛的老婦人,顯得比她粗俗了許多。雷貝嘉得意地搖晃了一下裙擺,在鏡子裡一下找到了自信。她舉起香檳,在杯觥交錯中,熱熱切切地和那素昧平生的婦人攀談起來。 總算心機沒有白費,這才是她等待已久的場面。紳士淑女細細地啜著香檳,低低地交談,偶而從人堆中爆出愉悅的笑聲。淺灰藍高雅的地毯上,左右分設兩排長桌,布上喜氣的戲餐布。桌上此起彼落的鮮花叢中,擺滿了廚師們幾天來的精心傑作,一路延伸下去,直到貴賓廳的另一個盡頭,突起一座汗涔涔的冰山,一尾冰雕的鯨魚,淩空而起,和對面用奶油砌成飄飄欲仙的古典美女遙遙相對。 門口起了一陣騷動,總督暨夫人姍姍來遲,賓客們恭敬地分立兩旁迎接。不知哪兒竄出一個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小女孩,捧著一束紫紅洋蘭,獻給總督夫人,還中規中矩地行了個晉見的屈膝禮。兩位貴賓被簇擁了進去,酒會正式開始了,侍者們各就各位,侍候各式點心。雷貝嘉把頭昂得高高的,像閱兵似的對著各式各樣的餐點一路看下去。幾個外國人圍住澳洲鮮蠔,正在大快朵頤。殼中滾圓圓的蠔肚,看得人口裡生津。正待動手去取,雷貝嘉的肩膀被人從後邊重重一拍。 「咳,別讓蠔腥沾了你漂亮的衣服。走,帶你去嘗魚子醬,正宗的伊朗貨。」 「孟妮卡,你躲哪兒去了?害我好找。」 「找我?不見得吧!老遠的看你滿場子飛,好不開心。」孟妮卡用銀匙挖了一小匙魚子醬,鋪到圓型的小片烤麵包上,遞給她: 「喏,試試看,雷貝嘉,剛下飛機的,保證新鮮。」 看不慣孟妮卡擺出女主人的神氣: 「不是說俄國的魚子醬才算上品?」她故意地。 孟妮卡更是不甘示弱: 「小姐,別埋怨了,有這個吃就算好的了。一盎司魚子醬值得多少錢?說出來,你連舌頭都要吞下去呢!」 她意猶未盡,又盯上一句:「怎麼樣?沒事吧?安安全全混進來,沒有人要看你的請帖?」 灰白的養珠一樣的魚子醬,一咬碎,流出一股腥氣,雷貝嘉趕忙咽下,裝出品嘗的神情,轉過頭去左顧右盼不理孟妮卡,心中暗恨一聲,由你這肥婆神氣去吧!也就只有這麼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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