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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2)


  「是呀,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荒山女俠小豔秋』,」曾經是她影迷的採訪記者熱切地提醒她:「當年你拍的武俠片,怕不有三、四十部吧?!正在最走紅的關頭,突然失蹤了,就像真的來了個適影術,一晃眼,消失了。跑娛樂版的同行閑來沒事,瞎猜你的下落,有一說你告別影壇,嫁人去了——」

  那人興高采烈地說著。

  「另一種傳說,離奇得很,說是你和教武術的師傅,連袂到大陸深山去拜師學藝去了。」他專注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婦人,感慨很深地又接了句:「唉,沒想到在這兒再見到你。說真的,要不是前兩天,「無線」的午夜電視重映你的《火燒少林寺》,我還真不敢認你呢!」

  小豔秋憑著《荒山女俠》一片崛起影壇,娛樂版的記者在報上大聲疾呼,預言小豔秋是顆閃閃發光的明星,勢必為日近西山的粵語武俠片挽回生機,製造另一個高潮。

  遺憾的是,荒山女俠一雙纖纖素手終於頂不住已然傾頹的武林,小豔秋的出現,是一顆稍縱即逝的彗星。當她急急地撕下回春堂的跌打膏藥,正欲為多年來消磨於刀槍拳頭裡的青春做一番補償,開始以女俠明星的姿態到處亮相時,武俠片的氣數已盡,吳雪自己也遇上了困擾,有天早晨醒來,發現她在香港的居留可能成了問題。

  慌忙中,吳雪胡亂地抓了個人,找到了歸宿,不知內情的娛樂圈,對她紅得正要發紫時突然失蹤,做出種種不可思議的猜測。

  從鎂光燈前隱退之後的日子無可避免的是黯淡乏味的,任職洋行的丈夫,老成可靠,唯一的嗜好是週末假日陪他母親打小牌,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使吳雪怨怪自己不該急流勇退,過早地放棄那人前人後被簇擁的明星生涯,兒子彬彬在吳雪自棄的心態中出世了,捧著那一團紅皺皺醜怪的小生命,有朝一日複出影壇的夢被擊碎了。

  「多少年前的舊事,」吳雪深深歎了一口氣,頗有滄海桑田之慨:「不提也罷」。」

  廊廡上,走動的人多了起來,吳雪左顧右盼,她一緊張,鼻翅翕動著。

  「小豔秋,到這兒來,找人嗎?」

  吳雪欲言又止,只是把胸前的陳情書抱得更緊。

  「你是來——遞狀子的?」

  點點頭,吳雪眼眶紅了起來:「唉,已經到了無處投奔的地步,女首相是我最後的指望,要是連她都管不了,那我——」喉頭一熱,她說不下去了。

  「可是你沒有記者證,門口有人檢查,他們准把你擋在外頭,不讓進的——你交給我,我進去幫你遞。」

  婦人像交出自己性命一樣,把黃皮紙大信封從胸口抽出來,才遞出一半,立刻又縮了回去,不放心地問:

  「可有把握交到女首相手中?這件事,對我太重要了。」

  那人正待接腔,這時周圍起了一陣騷動,鐵娘子分秒必爭,風塵僕僕地從赤柱軍營趕了來。黑壓壓的一群人,盡是高頭大馬的貼身守衛,女首相不見人影,被團團包圍在肉牆之內。

  「小豔秋,快!」她的手被那採訪記者抓住,「快,把狀子遞上去,遞上去!」

  「可是,女首相?」

  「你近不了她的身,交給侍衛就行了,一樣的。」

  情急之中,吳雪沒有選擇,她雙手高高捧住陳情書,遞給迎面走來,為首一個高不可攀的洋人。

  「求求您,大人——」

  婦人吳雪發顫的、破碎的英語,淹沒在衛兵踩著釘鞋的混響聲中,一陣風似地,卷走了她的陳情書,人也被卷走似地昏頭轉向。直至重新恢復意識,走廊上已是空無一人,吳雪趕忙往會議室奔去,裡頭記者招待會已經開始了。荷槍的衛兵,門神一樣,一邊一個,逼得吳雪倒退了幾步。她捧住欲要跳出口的心,腳下一軟,差點跌跪了下去。但求菩薩保佑,那份陳情書平平安安遞到女首相手中,否則她吳雪可真的有冤無處訴了。

  她喃喃。

  三

  婦人吳雪又是坐船又是坐車,回到了油麻地的家,穿過小菜市時,她連向賣鮮花的亞嬸、擺粉面攤的阿叔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拖著失去知覺麻木的兩條腿,困難地一步一步爬上樓梯。紙團垃圾、果菜皮照例堆滿了陰暗的梯間,散出一股發黴的臭味,吳雪顧不得腳下的髒物,涉水而過一樣地趿著鞋往上爬。

  九龍這一帶舊市區公寓,當年蓋樓的建築公司,認定中、下層的窮苦人家,腿強力健,不需要設電梯,吳雪不巧住在頂樓,每天上、下幾趟,百多層樓梯,使她有如翻山越嶺一樣辛苦。丈夫冤死之後,吳雪心力交瘁,蹭著一層層階梯,每次爬到一半,悲從中來,好幾回禁不住想坐下來,痛哭一場。

  經過了下午這一場大陣仗,她整個人繳械了似的,骨架子疲累得幾乎要散開來,勉勉強強支撐著蹭上七樓,一口氣轉不過來,把頭靠在門外防盜的鐵柵欄上。

  「這些走死人的樓梯!」吳雪兩眼暴突,扶著緊跳的心口詛咒。

  去年春天,開埠以來最反常的天氣,霪雨幾個月連續不斷,吳雪一手打傘,一手扶著頭疼欲裂的丈夫,來看本港所謂的腦科專家屈安仁醫師。

  從診所的落地窗看出去,正巧是跑馬地的一片墳場,吳雪心裡起了疙瘩,嘴裡不敢作聲。護士進來帶走丈夫,去化驗室抽血、驗尿,吳雪正待跟去,卻被醫師伸手攔住。

  「你等在這兒,我有話問你。」

  吳雪只好隔著寫字臺,和他面對坐下。屈醫師在白天室內也戴著深褐色的墨鏡,他閑閑地咬著煙斗,墨鏡後的眼光盯得吳雪坐立不安。

  「哦,原來你先生是于家的大兒子,最近地價猛漲,聽說你家翁一下發達了——」

  吳雪的家翁在政府房屋司任要職,這兩年隨著暴漲的地價,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上個月剛在山頂的草莓山道置了一棟獨立式的花園洋樓,準備用來安置他的新寵。據說那女人原是杜老志出身的舞女,年紀比他女兒還小上一大截,婆婆為了這件事,以上吊咬舌做威脅,鬧得全家雞犬不寧。

  屈安仁醫師對她丈夫的家世的興趣,遠比對他的病情來得大,直至這位修飾整潔、保養得當的中年醫師開始以不尋常的眼光瞪祝她,吳雪感覺到他的興趣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

  「難怪你一進來,我便覺得很眼熟,」他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莫非你就是小豔秋?嫁給于家做大媳婦之前,紅透了半邊天的武俠皇后,當年七大金釵的老么?」

  吳雪無奈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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