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愫細怨 | 上頁 下頁
冤(3)


  「前天晚上,我還看你的《荒山女俠》,小豔秋,你在銀幕上的樣兒,好看得很,雪白一身勁裝,小蠻腰盈盈一小把,似乎伸手一捏,就要斷了似的——」

  「屈醫生,我丈夫的病?他頭疼一發作,全家跟著受罪,據您看,他到底得了什麼病?」

  婦人吳雪完全無法把心思轉到她當年銀幕上腰身小小一束的風姿,今天中午,她撇下剛剛滿月、嗷嗷待哺的小女兒在家中嚎哭,客廳裡戰場一樣,丈夫的病發作時,控制不住摔成的一地狼藉,等著她回去收拾,此刻丈夫不知下落,她為此憂心如焚。

  「小豔秋,你真會是小豔秋?」屈安仁醫師無從置信地驚歎了,「唉,可惜,真可惜,那麼好一個人才——」

  吳雪代他接下去:「怎麼會被折磨、糟蹋成這個樣子——」

  昨天半夜,要不是她拚盡全身力氣攔住,丈夫連孩子們睡的雙層木床都想一塊塊拆散開來。可憐她吳雪一邊擋住瘋了似的丈夫,一邊保護懷中吃奶的小女兒,五歲大的兒子躲在她身後哭得失聲……

  這不是人過的日子。

  「人類的腦部,是整個身體最微妙、最複雜的器官,像一部機器,只消一個小小的齒輪越了軌,人就要遭殃了,患腦疾的病人最是難侍候,難為你了,小豔秋,當年可是熠熠發光的明星喲——」

  淚水突然制止不住地湧上來,吳雪低下頭掩飾著。

  「唉,還有什麼好說的?命中註定的吧?」她喃喃。

  「小豔秋,有沒有考慮過複出?」吳雪猝然抬起一張哭濕的臉,不解地瞠視他。屈安仁醫師從嘴裡取出煙斗,做了一個手勢:

  「不是嗎?這年頭很興這一套,息影的明星,經過不知多少年之後,又公開宣佈重返影壇,報紙上不是一天到晚登這類的消息?」

  「屈醫師快別開玩笑了,」吳雪近乎哀求地:「像我這種過氣的小演員,再上銀幕,徒然鬧笑話而已。」

  「話可不能這麼說。十年風水輪流轉,觀眾看厭了軟綿綿的枕頭片,聽說武俠功夫片又要回來了。有個朋友有意搞個製片公司,專門拍功夫片供應星馬海外市場,他找我入股,我還沒做最後決定。」

  他把玩著桌上一顆水晶鎮紙。

  「小豔秋,你幹過這一行,倒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被醫生推心置腹地這麼一問,吳雪不免受寵若驚,她換了一個坐姿。窗外的雨仍然綿綿落著,診所裡適度的空氣調節,驅走了雨天的疲倦。吳雪短暫的明星生涯,經過回憶,把它鍍上了一層金,更是繽紛五色。她侃侃而談,說到最後竟然有些雀躍起來。

  「哪個導演,姓什麼來著?他一手提拔你,你也跟了他這麼些年,始終沒跳過槽,」屈安仁醫師曖味地:「他可真福氣呢,小豔秋,說說看,這個人有什麼本事,使你這麼死心塌地?」

  吳雪聽出話中的含意,雙頰驀地飛紅。那個早先以寫連載武俠小說竄起的導演,的確不止一次執著她的手,低低敘說著他臨老最後的激情。

  「小豔秋哦,看,我把你捧成一顆亮晶晶的明星了,你怎麼謝謝我——」

  粵語武俠片沒落之後,這個人躲在旺角不見天日的賭場裡,以賭為生,吳雪也是後來輾轉聽說的。

  「唉,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微喟著。

  「依我看,你要是肯再出來,還是大有可為的。」

  躲過屈安仁醫師毫無顧忌的目光,吳雪悵然一聲長歎:

  「剛剛結婚兩年,也動過再回去拍戲的念頭,心裡頭光想,卻沒得機會了——」

  「薑是老的辣,小豔秋,你從小練過幼工,功架底子還在,新起的那班女孩子,個個花拳繡腿,哪比得上你科班出身的架勢?」

  正在說著,門被推開了,吳雪的丈夫捧著脹痛的頭,由護士扶著慢慢走進來。一下子被拉回現實,吳雪心虛地紅了臉,倒是屈安仁醫師若無其事地翻閱護士遞上來的檢驗報告。

  「小豔秋——哦,于太太。」他換上一副和他白制服相稱的平板語調,神閒氣定地:「造成你丈夫頭疼的原因,有幾個可能:腦中長瘤、水腦症、腦膜炎和先天性的通道狹窄。」

  當下定好複診的時間,屈安仁醫師送到門口時,吳雪惘惘地問他:

  「你跟我說那些話,屈醫師,為什麼?」

  屈安仁醫師聳了聳肩:「因為我曾經是你的影迷,小豔秋,回去把我剛才的話,好好想一想。」

  他帶著不可捉摸的神色掩上門。

  那天回家之後,丈夫頭疼加劇,試過任何止痛藥均告無效,只有住院就診。吳雪心中猶疑不定,到山頂的草莓山道找公公商量。公公午睡剛起,披了一身新敞的暗紅四花絲晨樓,咬著雪茄,從房裡走出來。他把手擱在他新寵薄薄的香肩上,愛膩地捏了幾捏,臉上笑得一無缺憾。

  「屈醫生是此間腦科的權威,我于某人的兒子理當看最好的醫生,」他以不容駁倒的堅定口氣吩咐媳婦:「立刻送大彬住院徹底檢查,醫療費找我拿!」

  診斷的結果是腦瘤,必須即刻動手術,用一根管子插進腦子裡。

  吳雪聽了,心一驚:

  「人的腦子怎麼可以栽進管子?」

  「當然,決定權在你,不動手術也可以,把病人擺著,任由腦子裡毒瘤坐大……」

  然後,他瞅著她,曖昧之極地:

  「你不想丈夫的病快點復原?小豔秋,難道說,你心裡頭另有打算?」

  心慌之中,一時沒會意過來,醫師摸著下巴,瞅著她,那暗示性的眼神,使吳雪在下一秒鐘領悟了過來,她打了個哆嗦不自覺地倒退了幾步,把背脊靠在醫院的白牆上支撐著,她擔心自己下一秒鐘就要暈倒過去。閉上眼睛,避開醫生不懷好意的盯視。

  「看來你真的另有打算,不預備動手術了,小豔秋,把病人帶回家吧!多用點耐心,記得我說過,患腦疾的病人最是難侍候……」

  吳雪搖了搖頭,她不能再讓丈夫回家去,再下去她會崩潰的。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避開眼睛不敢去看一旁丈夫痛不欲生的慘狀,吳雪含淚在「永不追究」的同意書上簽了字,交出自己丈夫。

  出殯那天,依然是濕淋淋的天,丈夫的棺木在新界墓地入了土,孤兒寡婦哭哭啼啼,被勸回半山般鹹道的家,那原是公公的產業之一。當天晚上,吳雪躺在和丈夫睡了六年的床上,一閉眼,丈夫臨斷氣前浮上一層臘光、腫得鼻眼都拉平了的、面具似的一張臉,老是在眼前晃蕩著。

  從心力交瘁的虛竭中恢復過來,吳雪驀然警覺屈安仁醫師有多歹毒,他設計好了圈套,等著吳雪中計往裡頭跳;先用言語挑撥,把她想重返影壇東山再起的心思給挑活了,然後以腦科專家的權威,一口認定除非動手術栽管子,她丈夫命危在旦夕,倘若吳雪拒絕這項建議,則他心中顯然「另有打算」,預備見死不救。逼得吳雪別無選擇,只有聽任宰割,屈安仁沒安好心,插進管子就等於控制了財源,只要有管子的一天,就非得去找他,任他操縱搜括不可。

  丈夫斷氣前那浮上臘光、面具似的一張臉,老是在眼前晃來蕩去,吳雪夜夜無法合眼入睡,她眼睜睜地熬了四個月,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下決心以末亡人的身分控告醫死丈夫的屈安仁醫師、本港所謂的腦科權威。

  吳雪把決定打官司、告醫生的主意說了,公公在電話中的口氣嚴峻至極:如果吳雪想繼續做他于家的媳婦,就不准出去丟臉獻醜。無奈吳雪心中為悔恨所噬咬,她甚至遷怒公公,後悔聽他的慫恿,把自己丈夫送入虎口。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她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為丈夫的冤死平反,否則永難心安。

  當下她決定一意孤行,在滾燙到幾乎溶化的柏油路上奔走找律師事務所,每個接見她的律師,花了不超過十分鐘的時間,聽取吳雪陳述,一問到出庭費用,吳雪愣住了,屈安仁那兒一筆龐大的醫藥費全部由公公掏出來的。

  連續吃了幾家律師事務所的閉門羹,吳雪重回到滾燙的大街上,她需要的是外國電視影集中經常出現的仗義行俠的律師,在官司沒打贏之前,不向苦主收取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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