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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1)


  一

  英國首相抵港訪問的那幾天,低氣壓籠罩著港、九上空,是九月間少有的陰鬱天氣。果真柴契爾夫人沒有辱沒鐵娘子的稱號,儘管她在人民大會堂,由於挨了鄧小平一記悶棍,使得她心煩意亂,腳下一個不留神,差點扭傷了腳踝,抵港之後,仍是照著緊密無歇的行程,馬不停蹄地訪貧問苦,進行旋風式的三天訪問。再怎麼說,此地總是早已日落的大英帝國,世上僅存唯一的殖民地,何況香港人,死死抱住鐵娘子的大腿不放,這就更使她忘記北京的腳傷,一心一意擺起殖民國主子的架勢來了。

  一九九七是個大限,事關整個香港人的命運,連街邊的小販都感到切身,難怪女首相訪港的第二天,立法局會議室舉行的記者招待會,香港六十幾家中文報紙、兩家英文報,都不敢掉以輕心,遴選政治採訪組最幹練的記者全力以赴,務必使明天報紙的頭條令人側目,同時編輯部已經內定一九八二年的十大港聞,英國首相訪港勢必名列榜首,雖然距離年底還有三個多月。

  記者招待會是在下午四點鐘,立法局近處周圍的保安措施,早已佈署妥當。婦人吳雪三點鐘才過,就在近處徘徊,荷槍的衛兵,門神一樣面無表情,矗立不動,吳雪心存畏懼,不敢走近,只在廊廡下彳亍。

  吳雪身著普通碎花洋裝,腳下趿著塑膠皮涼鞋,從裝扮上看來,一副良民模樣,脂粉不施的臉上,卻有著異於尋常婦人的、兩團騷動不安的眼睛,不時懷疑地四下窺伺,在廊廡下不知疲倦地來回走著。

  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吳雪胸前緊貼著一個黃皮紙的薄薄大信封,她兩腕緊緊交叉,牢牢抱著,猶如抱住生命一樣重要。荷槍的衛兵,頗覺得她行跡可疑,礙於職責,不便上前盤問,只有聽任婦人來回躑躅。

  英國首相訪港的新聞,果真做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有關鐵娘子的行蹤,事無巨細,報紙上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甚至於兩個加拿大籍的髮型師將被召到總督府為鐵娘子梳頭的消息,報導之詳盡,有如國家大事。使得這兩個年輕的加拿大師傅奇貨可居,公開揚言梳完女首相的頭之後,估計時髦的女顧客將趨之若鶩,已經著手另覓店面,大張旗幟。

  一九九七年大限,對於身負重難的婦人吳雪,是件很遙遠的事,柴契爾夫人的剪髮師,和她這個住在油麻地的小單位、靠救濟金過活的小市民,更是毫不相干。

  前天早晨,送走了上學的小兒女,吳雪翻開報紙,無意間瞥見首相的行程安排,密密麻麻中有一項公開記者招待會,憑著吳雪過去在電影圈打滾了幾年的經驗,對於記者招待會的形式記憶猶新。突然靈光一閃,吳雪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奔向丈夫生前用的書桌,從腰間解下她隨身攜帶的一大串鑰匙,打開鎖住的抽屜的好幾把鎖時,她的手因興奮而微微發顫,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她最孤立無助的時刻,吳雪的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要是再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後一招,只好帶她一對小兒女,披麻戴孝,掛上紙牌子,孤兒寡婦到總督府前靜坐陳情。礙於情面,她撕不下臉來,又加上公公那兒三番兩次派人來說項,軟硬兼施勸她打消這念頭。婦人吳雪倒不為公公的權勢所嚇,而是婆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求媳婦讓她兒子安睡地下,別再折騰死者了。

  果真天無絕人之路,鐵娘子一如觀世音,憑空而降,到人世間來救苦救難,吳雪如不趁此遞上陳情書,將丈夫如何被屈安仁醫師誤診冤死的苦情披露,討回公道,更待何時。

  從抽屜捧出一疊影印的檔,像是捧著丈夫的骨灰似的,這是丈夫住院期間,醫生出的診斷書、藥方單、驗血、驗尿的化驗繳費單,全是為丈夫的冤死昭雪的憑據,也是這些年來支撐吳雪活下去的理由。檔的內容,她可以倒背如流。在任何場合,遇到同情她遭遇的人,吳雪從皮包掏出她隨身攜帶的證據,從頭到尾,把醫生診斷錯誤的過程,運用醫學上的術語,熟極而流,講得頭頭是道,她常常自嘲自己成了半個腦科醫生。

  女首相不懂中文,吳雪把夾在最後兩頁有關腦膜炎、癲癇症的中文說明取出。從《包青天》的電視影集得知,苦主陳情,應該有狀子,婦人吳雪不假思索,取出兒子學校的紙筆,坐在丈夫生前的書桌邊,洋洋灑灑,從丈夫發病到斷氣的過程詳細盡錄下來。也不管夜有多深,她打電話給丈夫生前相交甚篤的洋行同事、最近剛升為採購主任的王先生,央求他將狀子逐句翻成英文。感覺到對方有點堵口,婦人吳雪不等他推倭,涕泣交流地懇求,差點對著話筒下跪,聲言這是人命交關的大事,王先生若是不肯仗義相助,她吳雪可是無處投奔。自從丈夫糾纏不休的冤案發生,吳雪覺得眾叛親離,身邊一個可信賴的人都沒有。

  可憐王先生為了能夠放下電話,重新上床睡覺,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以後兩個晚上,吳雪守在打字機旁,屏息地看著他把一個一個英文字母打在紙上,最後抖著手在陳情人的下頭簽下自己的名字,兩腿一軟,虛脫地跌坐到地上。

  二

  時間蝸牛一樣地爬行著,根據報上記載的行程,柴契爾夫人將從赤柱軍營趕回來主持記者招待會。吳雪耐心地守候著,陳情的狀子牢牢地抱在胸前,生怕它長翅飛走了一般,微凸的眼珠朝著空寂的長廊骨碌碌地轉動著,鼻翅因激動而顫動著。

  好不容易迎面走來一個臉色晦暗的中年人,想是早到的採訪記者。來人先是不經意地看了吳雪一眼,目光突然定住,仿佛對她似曾相識,婦人眉眼間殘存的某種氣質,把他拉回到記憶的人海中搜尋。

  哦,她可曾是十多年前拍女俠片走紅的小豔秋?那年頭粵語武俠片大行其道,片商老闆抓住時機賺錢,每三個月可以推出一部粗製濫造的武俠片,迎合小市民的口味。在對新聞界宣傳的招待會上,小豔秋是記者們熟悉的女俠,她拖著兩條油松的長辮子,臉上粉脂不施,雖然卸下戲裝,銀幕上仗義行快的那股英氣,依然在眉眼間流動。

  多年不見,女俠已然老去,昔日滿月似的圓臉蛋,削尖了,蓋上一層風霜,那閃爍疑慮不定的眼神,使人覺得除了歲月,應當還有其他更深重的苦難在折磨著這個神情異于常人的可憐女人。

  「請問,記者招待會准四點鐘開,不是嗎?」

  婦人廣東話的尾音依然沒能完全咬准,當年夾在跑娛樂新聞的記者當中,善意地取笑吳雪一日荒腔走調的廣東話的,他也有份。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天平開了頂,兩鬢添了霜,小豔秋一臉慘傷淒絕的神色,更使他不忍正視。「這位太太,你不會是小豔秋吧?」還是忍不住問了。

  婦人吳雪猛一聽,怔住了,居然還有人叫得出她當年的藝名,多久遠以前的往事了,她站在那兒,只覺得恍如隔世。

  那年她十九歲,剛從臺灣國立藝專學成一身好武藝。父親從軍隊退下來之後,擺了個燒餅油菜攤子,做起小買賣來養家活日。突然有了個從前軍隊裡的同僚從香港找了來,說是隨著僑胞觀光團來的。久違了的老哥兒倆,勾肩搭背,坐在豆漿店的板凳上,一口口喝著熱辣辣的金門高粱,紅著臉爭說往事。

  臨行打聽出老袍澤的閨女,剛從藝專畢業,眼下平劇界全被軍中劇團給包了,徒負一身好武功,正為無班可搭而發愁。那人大腿一拍,說聲侄女的前途包在小弟我身上了。

  原來這個平時愛哼兩句河南梆子的老鄉,入境隨俗,娶了個粵劇的名伶為妻,最近妻子正想離開原來搭的班子,出來另張旗幟,自己組班。侄女從小學的平劇功架,正好派上用場,訓練那班廣東孩子綽綽有餘。

  一句話就決定了吳雪的命運。三個月之後,全家到松山機場送行,父親半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沒想執著閨女的手,老淚縱橫,直捨不得她去闖江湖。就這樣,吳雪來到了香江,一下飛機,第二天就被一群學戲的廣東孩子包圍,左一聲師傅右一聲師傅,叫得沒大他們多少歲的吳雪心花怒放。

  「鳳凰粵劇班」緊鑼密鼓地籌備停當,第一炮貼出粵劇骨子老戲《江湖十八本》中的《六國大封相》,吳雪一身白色勁裝,臺上一亮相,雄姿英發,台下拍手連連叫好。座中一位拍武俠片的導演,正巧那天晚上來粵劇班挖角,看中了吳雪的扮相,央中人來攛說她跳槽,撕毀合約導演願意賠償。

  吳雪咬著不鹹不淡的廣東話,一口給回絕了。人家費盡心機,把她弄到香港來,怎麼能一下見利忘義,何況那人還是父親的拜把兄弟。導演把頭搖得潑浪鼓似的,直說她是傻子,這年頭還有她這種人放棄銀錢不顧,盡講道義。

  三年合約期滿,吳雪回頭去找那導演,粵語武俠片正處沸騰的巔峰,踏入電影界之前專靠在小報上以連載武俠小說為生的導演,對吳雪眉眼之間的那股正氣十分欣賞,特地為她編寫了好幾個劇本,把她塑造成武俠小說中慣見的女俠形象。

  可憐吳雪從此幾乎以簡陋的片場為家,成天攔腰被綁住,吊在半空中飛來飄去,銀幕上只見她身輕如燕,十分了得的輕功,全是吳雪以跌得異腫眼青的代價所換取來的。三個月殺青一部片子,連續十幾部拍下來,「荒山女俠小豔秋」的名聲是打出去了,小報上的娛樂記者,天花亂墜地渲染她神秘的私生活。

  「小豔秋,」吳雪重複這名字,慘然地噓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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