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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5)


  幾個男人,以紗廠的趙老闆為首,簇擁著柳紅,「好了,柳紅等了一個晚上,該你了。剛才丁小姐是壓軸,現在輪到你來唱大軸!」

  姓柯的琴師趕忙就了座,他把胡琴從布袋裡抽出來,腿上墊了一塊青搭布,調弄了一下弦,說聲:

  「這可叫做好酒沉甕底。」

  柳紅大大方方地站定,學江湖賣藝的人抱拳向眾人作了揖。

  「現學現賣,唱得不好,多多包涵!」

  然後彎下腰,和她的琴師耳語了一下,姓柯的臉露訝異之色,不過隨即得意地坐正了身子,微微將頭一偏,手一揚,脆亮一聲胡琴。

  柳紅手掩著臉,做了一個哭頭:

  「喂呀!」接下來一段西皮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

  趙老闆一聲暴喝,「好!」把手拍得山響。柳紅和她的琴師,一個唱蘇三,一個拉起醜腔唱崇公道,一唱一搭,唱起了《蘇三起解》。

  胡琴拉過門時,柳紅有意無意朝丁葵芳飄了個眼風,臉上似笑非笑。潘又安經常在幾個票房走動,聽他說票友們平時表面上和和氣氣,一票起戲來,個個爭相出風頭,恨不得把所有的人壓下去。上回一個唱老生的女票友,在一次餐會上來了一長段《打棍出箱》,她後頭怕不七十有多的男票友,使了狠勁,一口氣唱了全部《搜孤救孤》的程嬰,唱完坐下來直喘氣。

  柳紅這時的心裡一定得意,她把丁葵芳比下去了。《起解》唱了足足半個鐘頭。正在此時,門輕輕一開,進來了遲到的陳安妮,她一隻手撫著胸口,微微喘氣,一見全屋子裡的人,專心聆聽柳紅清唱,沒人注意到她的到來,於是自顧自找了角落一張椅子,輕手輕腳地坐下來。丁葵芳一早見了她,本想過來招呼她,只見陳安妮抬出聽音樂會的神情,正襟危坐,也就不敢冒失了。

  陳安妮是個瘦高的女孩,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窄窄的臉上架了副細銀邊的近視眼鏡,襯出一臉老氣,她穿著紫暗紅的絲襯衫,腰間系了條縐紗黑裙,絲襯衫最上頭的一顆扣子,緊緊地扣住,兩條細帶子垂了下來,還在脖頸間牢牢地打了個結,她把自己嚴嚴地圍得密實不透,神情間和處處苛刻自己的老處女有幾分相似,卻有雙從鏡片後不時窺伺人家臉色的小眼睛。

  陳安妮和寡母住在何文田政府廉租屋的一個房間,因為父親早逝,她在小小年紀就對自己的將來有了精密的全盤打算,幾年前,拿了清寒學生的獎學金,到英國讀書。她早就看出香港的表演藝術,在現任港督的贊助下,必然大有可為,陳安妮很識時務地到倫敦市立大學選了幾門藝術行政的課程,預備回來之後,憑她正式的學歷,有朝一日獨當一面,主掌此間的藝術文化活動,借此晉身上流社會,攀結權貴。

  果真不負她所望,回港之後,輕易地被安插到政府旗下的藝術機構,擔任了表演節目的策劃主任。由於職務上的關係,她和丁葵芳時有接觸。憑著丁葵芳在北京京劇界的履歷,她被陳安妮這類文化官用來做這殖民地表演藝術活動的點綴,一年幾次重要的藝術節,她被邀請去做公開演講,向只懂粵劇的廣東人介紹京劇的精萃。一有外國來的戲劇學者、藝術從事人員,希望對傳統中國戲劇有點皮毛的認識的,陳安妮一定找丁葵芳當樣板,在洋人面前示範唱腔、象徵動作等,由陳安妮一旁以英語解說翻譯,充當專家,丁葵芳借此也可以活動筋骨,每次還有幾百元車馬費好拿。

  丁葵芳心知肚明,和陳安妮拉好關係,對她日後的京劇演出大有助益,因此每傳必到,兩個女人在各有所求中,相處得十分融洽。陳安妮對丁葵芳心生感激之情,還是去年大除夕,她被此間一個祖先靠走私起家的屈公子,邀請去參加除夕狂歡化裝舞會當他的舞伴,出身寒微的陳安妮,自知如果想擊敗圍繞在屈公子身邊的那一起名媛淑女,唯一的法子是出奇制勝,經過幾個日夜的苦思,突然靈機一動,半夜打電話吵醒丁葵芳。

  結果丁葵芳沒讓她失望,第二天黃昏,拎了個化妝箱,跑到劇院後臺的化粧室,從咧頭、貼片子、上珠翠、勾臉、畫眉,弄了足足三個鐘頭;把個相貌平平的陳安妮,脫胎換骨似的,變成了個古典美女,當丁葵芳把租來的鳳冠霞被為她披上,陳安妮對著鏡子繞來轉去,起初不肯相信那影子就是她,直至相信了,又開始對自己疼惜自憐了起來。屈公子來接她,陳安妮心領神會,先來秋波一轉,向他飛了個眼風,把個屈公子迷得心魂蕩漾,整個晚上眼睛老是離不開她。

  丁葵芳勞苦功高,心血一點也沒有白費。屈公子見多了外國名校出身的此間名門淑女,學人家洋妞把腿毛、腋毛剃個精光,穿馬褲長靴披甲上陣,走起路來,跺跺一陣混響,乍見陳安妮仿如京戲裡走出來的人物,忸忸怩怩女人味十足,果真被迷得昏陶陶的,此後兩人交往一帆風順,丁葵芳當居首功。為了報答她,這回「玉笙票房」柳紅那一夥人,主動和文化官交涉演出的消息,就是陳安妮走漏給她的,為了這件事,還特地約丁葵芳出來喝茶,商討對策,陳安妮拍拍丁葵芳的手,安慰她,一定全力以赴,為內行科班爭取。

  柳紅扯著嗓子使勁地唱著,上海聯誼會端菜的寧波女侍,幾次三番,開門探頭探腦。可不是,九點鐘都過了,廚房連連催著上菜。

  蘇三最後一句西皮搖板是「遠遠望見太原城,此一去有死無有生。」柳紅連最後一個哭頭都沒漏過,眾人爆山響的掌聲,夾著女侍把碗筷杯盤擲到桌面上的嘩啦聲,混成一團。

  四

  入席吃飯時,丁葵芳發現打鼓佬原來是王孝,鑼鼓坐在角落盡頭,難怪先前沒注意到他。王孝也是劇校畢業的,工醜生,他演武大郎,腳下矮子功是一絕,《雙下山》的小和尚,一串念珠要得滑稽突梯,人人叫好。來了香港,醜生無出路,只好到觀塘成衣工廠當包裝工人,零工打得他煩心,可巧王孝的叔父在大陸易手之前,是有名的打鼓佬,當時紮尚小雲的班,王孝從小耳儒目染,鑼鼓點子也記得不少。找到了潘又安,央他帶到票房來玩了幾次,索性零工辭去不幹,現在專門到票房打鼓,靠老闆太太賞錢過活。

  平常私下,王孝像個饒舌的猴兒,和哥兒們拍肩搭背,玩笑無盡,今晚在票戲的老闆面前,他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只喚了丁葵芳一聲:「師姐,您也來玩。」就拘謹地站到一旁,垂手而立。

  趙老闆寬衣解帶,王孝眼明手快,搶過去把西裝上衣接過來,恭恭敬敬地掛到衣架上。一直等到所有的人全坐齊了,這才挨著拉胡琴的黃師傅,顛著屁股坐下。老闆太太面前的盤子堆了骨頭,他立即起身倒掉。半頓飯吃下來,只見他忙得團團轉。

  丁葵芳看不下去,幾次朝他使了眼色,王孝且不去管她,仍然倒茶、拿煙、遞毛巾,忙著向老爺太太們獻殷勤。

  寧波女侍急著收工回家,把菜上得飛快。柳紅舉起酒杯:

  「陳小姐,你遲到了,該不該罰酒?你說。」

  「實在很抱歉,盧太太。教車師傅不讓改時間,來晚了一點,」陳安妮的國語帶著濃濃的廣東腔,她卻自以為說得字正腔圓:「下次盧太太清唱,我無論如何也要向師傅請假,一早來洗耳恭聽。」

  「唉喲喲,你們聽,陳小姐還吃我豆腐哩!來,你隨意,我幹了。」

  說著,一仰頭,半杯威士卡蘇打一口喝盡,陳安妮也抿了抿酒杯。

  「輪到我了,陳小姐,我敬您,」丁葵芳隔著桌子,把杯中的可樂舉得高高的。陳安妮一進來,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自己,剛才入席時,本想坐到她旁邊,沒料陳安妮拉住劉太太談學開車,丁葵芳自知插不進去。莫非演戲的事起了變化?看柳紅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氣,丁葵芳心中忐忑不安了。她幾次三番,也想從柳紅那兒套套口氣,無奈柳紅只顧和一桌的男票友風言風語,故意不和丁葵芳搭腔。

  到頭來人家還是把你當外人,硬是砸破了頭,還是擠不進去人家的圈子。女侍端上來最後一道西湖醋魚,她不禁想起兩年前隨京劇團來香港演出,此間各票房、同鄉會輪流宴請,主人們認為大陸難得吃到生猛的海鮮,酒席都開在著名的海鮮酒家,有一回被請到香港仔的珍寶船舫,一尾尾清蒸的老鼠斑、青衣,主人說和金子一樣名貴,丁葵芳望著滿桌魚蝦偷偷皺眉頭,半餓著肚子回到下榻的旅館,下樓買零食充餓,赫然發現國友們排成一隊等著買麵包,彼此心照不宣地擠擠眼睛,上了樓回到房間,大夥兒笑成一團。文化革命後期,下放的京劇團員大都調回了北京,大家串門子互訴滄桑血淚,關起門來,你一嘴我一看,大罵江青那可惡的婆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罵來消消氣,過過幹癮。丁葵芳卻自動做了逃兵,跑到香港來,最近心頭煩悶,想找個人說句話兒都找不到。

  「唱戲玩兒了半天,這下該談正經事了,」柳紅拿了一隻筷子。敲敲碗口:「今晚來的稀客,除了陳小姐,另外兩位就是丁小姐和潘先生,內行外行同桌,熱鬧得很,來,我們一起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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