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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4)


  京劇票房流行「無淨不學裘」,其實裘盛戎的聲韻腔調別有一番味道,有位劇評家認為聽裘派唱腔「像滾燙的熨斗,把我們的腦神經熨得舒舒服服的。」

  裘腔一到做作的票友口中,卻變得不倫不類,難聽至極。丁葵芳的乾爹蕭有興,也以「裘派名票」自居,上回丁葵芳隨團來港演出,到寧波同鄉會的票房拜會,蕭有興的裘派銅錘花臉,唱得像噎了氣一般,丁葵芳先還以為他患有嚴重的氣管炎。酒席上,幾杯燙熱的花雕,喝得蕭有興醺然,他斜乜著丁葵芳,說她的臉蛋兒使他憶起從前上海一起票戲的一位梅派女票友,特別是那一口清甜如水的嗓音。後來蕭有興告訴她,認她做乾女兒,就是想聽她的一條好嗓子。

  丁葵芳第二次來香港,蕭有興在北京樓設席為她接風,依照古禮,丁葵芳磕頭拜見乾媽,一個枯乾的老太婆,給她的見面禮是只黃澄澄的金手鐲,臨出門還塞給丁葵芳一個大紙袋,原來裡面是一大堆以浪費著稱的她的大媳婦穿過不要的衣服。

  丁葵芳回家借了針車,改改縫縫,換下她大陸出來的那條灰撲撲的長褲,以後到茶樓喝茶,倒也衣著得體,不太像剛從大陸出來的土包子樣兒。當初從乾媽手中接過這包人家不要的舊衣服,丁葵芳別過頭去,強忍住淚水,委屈得什麼似的。老太婆畢竟多活幾歲,香港的人情世故看得多,今天下午丁葵芳身上這襲義大利碎花洋裝,使她在這起上海太太面前,並不嫌太過寒傖。她又憑女人細緻的心機,從街邊的攤子買了一對玻璃做的耳環,冒充兩粒鑽石,帶在身上,居然也像真的似地,閃閃生光。

  三

  乾爹在中區環球大廈的地產投資公司,佔用了頂樓全層,雇用了無數人手幫他策劃、買賣地皮。蕭有興坐在成套義大利真皮沙發、鋪著波斯真絲地氈的漂亮辦公室,喝他的下午茶,面前攤著一張新界的藍圖,他的左右手正在為他獻計買地,門外要見他的底下人,排成一隊,等著被傳進去回話。

  第二天蕭有興扶著司機的手,跨出那輛最新出廠的銀灰色勞斯萊斯,擠身名流巨賈之間,參加政府官地的拍賣會,他的手高舉不放,和其他的地產大王競相喊價,成為整個拍賣場中人人注目的焦點,地產新貴蕭有興的名聲是打出去了。

  這位不久前開過珠寶店的小老闆,躬身聽著逢迎他的人說著巴結的話,雞皮皺的臉更是笑成一團。

  「呵呵,運氣來了,潮水似的,任誰擋也擋不去的!」

  他答應丁葵芳,預備拿出一大筆錢,由她去置行頭、請鑼鼓絲弦、搭班底,像模像樣地組織個京戲班,定期包戲院演出,免得外國人到了香港,總以為俗豔不堪的廣東大戲就是中國戲劇藝術的精萃。

  蕭有興在百忙之中,還雅興十足地為這未來的京戲班取了個名稱「玉韻京劇班」,把大權整個交給丁葵芳,由她去招兵買馬,樂得個丁葵芳心花怒放,直呼乾爹是她的第一號恩人,以為從此可以在香港施手腳,大展抱負了。她計畫先招一批廣東孩子,從基本功架訓練起,看中蕭有興北角空置的一層樓,打通了,鋪上地氈,可以用來教學生練功學把子,京劇班也有個籌備中心。

  乾爹打定主意,不出幾年,丁葵芳在香港京劇界的名氣,肯定比「春秋劇團」的粉菊花還要響十倍。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突然之間,來了撈什子的一九九七年,乾爹一夜之間,從環球大廈的頂樓摔了下來,香港地價劇跌,蕭有興空樓壓多了,一下周轉不靈,宣告破產。丁葵芳住的那一層八百英尺的樓,本來是乾爹送的見面禮,過戶的手續遲遲沒辦好,頃刻之間變成別人的了。

  蕭老頭總算還有點人心,他向收樓的新房主要求延期一段時日,等他乾女兒找到了棲身之處,再交出樓來,自己則收拾些日常起居用品,打了個包包,雇了輛計程車,任何人也沒說一聲,直奔石澳別墅躲債去了。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丁葵芳有如一覺醒來,天地已然變色,乾爹撇下她走了,她丁葵芳可還得活下去。文革這十年浩劫,她不也活下來了?江青這挨千刀萬刀也不足洩恨的婆娘,專門找京劇圈的藝員作對。丁葵芳有個遠親在香港,就靠這點海外關係,她順理成章被打成裡通外國,潛伏在大陸的特務,所吃的苦頭遠非潘又安那一般師兄弟所能及。無休無止的鬥爭大會上,紅小鬼對她可是拳打腳踢,高喊叫駡丁葵芳是「修正主義的胚,長出來的苗子,必然是壞的」。

  可憐丁葵芳為這個素未謀面的親戚背了黑鍋,下放到河西走廊的荒地去造磚蓋房子,從和土、造磚、挑土、上樑全是一腳踢。白天粗工做多了,河套又是出名的窮地方,武鬥最凶的那幾年,公社兩碗稀得像水的雜糧薄粥餓得她半死不活,夜裡腹中如鳴,輾轉不能入睡。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朦朧中,有條黑影子推開門閃入,從身影辨出是個瘦高的男子,正要驚叫,來人不由分說,一巴掌堵住丁葵芳的嘴,另一隻手伸入被窩,去褪她的衣服。經過一天的勞動,加上半餓著肚子,丁葵芳竟然提不出力氣掙扎。

  來人乘著黑夜來,乘著黑夜去,從頭到尾一聲不出,臨走留下一個幹硬硬的黑窩窩頭,蕎麥做的,她抓起來一口咬下,吞咽得太急,噎住了,咳出一臉的眼淚。

  以後幾乎每天晚上,都有條黑影子閃進來,憑著呼吸氣息丁葵芳可以感覺出晚晚來的是不同的人,相同的是每次都在床畔留下一個硬硬的窩窩頭,上面還保留了曾經被捏在手中的幾分濕熱,咬下去卻是冷的。

  白天在工地上,丁葵芳從溫泥中抬起身,遠處農場晃動著拿鋤頭勞動的男人,她看他們的眼睛卻是死的。

  這種日子都熬過來了,她還怕會活不下去?站在這甘層高、很快就要不屬於她的公寓,窗外櫛比鱗次的高樓,使丁葵芳突然想到北京的胡同。下雨天,踩著一巷子的泥濘,攜著小女兒到公社吃大鍋飯,小女兒天青色的塑膠拖鞋,每跨出一步,印一個整齊的腳印,樂得她拍手直笑。近來思念女兒的心情比起剛來時淡了許多,丈夫倒沒忘記時時來信催促,提及以探親名義申請出境的法令,很快又要收緊了,如不趁早出來,以後將是愈來愈難。

  丈夫每封信上叮囑丁葵芳千萬以大女兒前途為念,他自己留在裡頭倒無所謂,反正大半輩子不是就這樣過了。丈夫在京劇團搞道具美工,文革這幾年各奔東西,背上黑五類的包袱,他也自顧不暇,哪來餘力照顧妻女?丁葵芳覺得從來就是靠她自己一個人,對這膽小怕事的丈夫一向不存奢望。離開北京那天,一家三口在火車站生離死別,長年憂患的日子,使丁葵芳不敢寄望一家人還有重聚團圓的時日。

  乾爹地皮炒得轟轟烈烈的那一陣子,還以為此後有了倚靠。到頭來,她還是孤伶伶一個人,往後的日子,如果不肯像她的師兄弟,去尋些低三下四的事糊口,就只有學潘又安這夥人,在票房裡混口飯吃了。可是,她肯嗎?自己曾經是北京京劇團響叮噹的正工刀馬旦。

  輪到潘又安清唱,他雖然身著現代服飾,可是人長得唇紅齒白,捏著扇子往廳中央這麼一站,活像個儒雅風流的小生。他表演了《白門樓》中的一段。這出以唱工取勝的小生戲,他得自師傅真傳,確實學到了七、八分。

  丁葵芳知道師弟選這段戲,是因為胡琴容易拉,他也有意在票友們前露一露,拿出真功夫來壓他們。大段唱工下來,果真叫好連連,曹夫人眯淒一雙眼睛,把個活又安看了又看,仿佛潘又安這個人是她一手做成的,連柳紅也是濕淋淋的一雙眼,捨不得從他身上移開似的。

  師弟真是長眼令箭兒,專挑有錢的太太侍候。丁葵芳懂事的年紀,已經改朝換代,她是劇校第一期的學生,從前南北票房的跋扈叫囂、軍閥時代名伶群集的堂會場面,只從老師傅口中聽來一些,名票下海的言菊朋、奚嘯伯,還有「武漢梅蘭芳」南鐵生,據說每一位真才實學沒得話說,待人也謙和有禮,哪像香港這起票友,憑著氣大財粗,個個一臉不可一世的神氣勁兒?

  丁葵芳心裡嘀咕著,眾人卻不由分說,把她拉了出來,她立在廳中央,幾十雙眼睛一齊盯住她。丁葵芳甩甩頭,她告訴自己得提足精神,好好來一段,壓壓這般票友們的氣焰,她不趁機會表現自己,令人刮目相看,更待何時?

  主意一打定,她於是跟胡琴黃師傅低聲吩咐:

  「《楊門女將》探谷一場,師傅請把調門拉高一點。」

  丁葵芳一提真氣,開頭一句高坡子倒板「風蕭蕭霧漫漫,星光慘澹,人呐喊,胡茄喧!」把個穆桂英身陷險境,激昂悲壯的心情刻劃無遺。唱完,掌聲不絕,王大閎激動地過來拍了拍丁葵芳的肩膀。

  「好,太好了,丁小姐果然名不虛傳,運氣行腔,美得交關,太難得了,楊秋玲也唱不過你!」

  丁葵芳微微一笑:「多謝王大爺捧場。」

  接過茶,細細地呷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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