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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6)


  眾人紛紛舉杯敬酒。柳紅揚了揚腕上鑲鑽石的伯爵名表:

  「我看時間也不早了,是不是應該言歸正傳,陳小姐代表主辦單位,來和大家討論九月演戲的事。趁今晚內行、票友全都在場,問不說清楚了,此後也好依照決定行事。」

  「大家隨便交換意見,千萬不要拘禮。我要謝謝主人這頓豐盛的晚餐。以後還記得常到票房來玩。剛才盧太太那段《蘇三起解》好聽極了,就不知道盧太太收不收我這個廣東學生?」

  柳紅客氣了一陣。陳安妮鏡片後的小眼睛轉了一轉,全桌期待的目光提醒她扮演角色的權威性、於是挺起了腰板,臺上演說一般。

  「此地基本上是廣東人的所在,還好這幾年,北京、上海的京劇團三番兩次前來演出,觀眾對京戲也就漸漸不那麼感到陌生了,另外還得歸功於最近到香港長住的京劇演員,像在座的丁小姐,潘先生,還有王先生——」

  陳安妮說著,還特地朝王孝微微一笑,使得王孝摸摸頭,受寵若驚地咧開大嘴,一副逗笑的小丑滑稽相。

  「對於京戲在本港的普及,科班出身的演員,真是功不可沒。當然,以上海人為主的幾個票房,可以說是幕後英雄,幾十年來,弦歌不輟。今天晚上,內行、票友共聚一室,人才濟濟,依我看,京戲在香港的前途,大有可為。」

  陳安妮善於辭令,個個都被贊到。

  「現成放著這麼些人才,如果不好好運用,豈不可惜。我自己極喜好京戲,雖然懂得不多,興趣可大得很。今年年初,我就向委員會提出建議,何不來個戲劇節,內行、票房集合起來,同台演出,讓英國人看看本地的京劇團,也使觀眾耳目一新——」

  陳安妮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

  「我的建議書呈上去好幾次,結果挨到上個月,委員會才批下來,原則上準備在九月間舉行。下午我已收工要走,我的頂頭上司突然把我叫了進去,他說這件事決定下來了,我聽了很吃驚,上司是英國人,他居然連戲碼都同我說了。」

  王大閎眉頭一皺:「這批鬼佬,懂得什麼?」

  「不管怎樣,我現在把他的指示說了,事先說明一聲,我自己也是幾個鐘頭前才知道結果的,要是得罪了任何一方面,我只能抱歉。不過,上司批下來的命令,我也無能為力。」

  說著,眼角朝下葵芳的方向投過來,停留了有一會兒。丁葵芳心頭一跳,直覺地感到凶多吉少。

  「戲碼子是《白蛇傳》,兩晚節目一樣——」

  全桌的人一陣譁然。柳紅笑吟吟地坐在那兒。一個久遠的記憶突然兜上來,柳紅不是一直希望票《白蛇傳》?丁葵芳剛剛和她相識,兩人以姊妹相稱,親熱得不得了,有一回,柳戲絮絮說起她的夢想是有朝一日親自登臺票這齣戲。

  票友票戲,柳紅說得好,只能以唱腔取勝,《白蛇傳》裡那幾段武旦戲「水漫金山」、「盜仙草」,自己沒學過幼工,擔心應付不過來。為了巴結這位為人海派,喜歡充場面、講排場的闊太太,丁葵芳自動出口答應,如果柳紅上臺票《白蛇傳》,她願意拔刀相助,這兩折的武旦戲由她上場。

  丁葵芳武功根底深厚,工架邊式,早是行家有目共睹的。柳紅當時聽了,沉吟了一下,似乎把要講的下半截話縮了回去。

  終於柳紅要粉墨登場,償她的宿願了。只是天底下哪有這等巧合的事,陳安妮的上司是英國倫,他對京戲不說是門外漢,也不可能精通到連戲碼都點得出來。這其中一定有鬼,柳紅仗她的權勢,疏通了定決策的上層文化官,連陳安妮都被蒙在鼓裡。

  「戲碼定了,接下來,就是角色搭配了,白蛇這一角色的適當人選,應該是——」

  姓柯的琴師猛地一聲暴喊:「白蛇非盧太太莫屬,她這趟去北京,就是拜杜近芳為師,學她的唱腔。」

  柳紅溫怒地瞪了他一眼,嚇得姓柯的縮頭不迭。

  「柳紅,」趙老闆豎起大拇指:「儂演白素貞,可真真一條美麗的白蛇喔!」

  「陳小姐千萬別理他們,在座現成放著這許多好角色,哪就輪到我。」

  「柳紅,儂不用怕,儘管上臺唱,天塌下來,老夫幫儂撐著!」趙老闆胸脯一拍,幾聲吆喝,倒頗有裘盛戎銅錘花臉的架式,他接著搖頭晃腦,唱了起來;

  「……有老夫,好一比,大將樊噲,手執銅錘,保駕身傍,料也無妨。」

  趙老闆唱得眾人笑岔了氣。

  柳紅飾白蛇,陳安妮似乎默認,想是上司已經關照過。

  「許仙呢?由誰來唱?」

  陳安妮一徑避開丁葵芳,她僵著脖子,不去接觸丁葵芳的眼睛。

  「阿拉推薦潘先生,」一直不出聲的官夫人,舉起了手,啞著嗓子說:「伊扮許仙,頂好!」

  柳紅把臉一轉,濕淋淋的一雙眼又對住潘又安:

  「潘先生可真真名師出高徒,最好的小生人才,求都求不到,現放這麼一位才藝雙全的人,不請他來挑大樑,可真說不過去呀!」

  潘又安瀟瀟灑灑地把手中的扇子嘩一聲打開,連連扇了幾下:

  「有機會和諸位合作,求之不得,我心裡頭一直想為香港的京劇界效點力。有一句話,我代在座的師姐、師弟說了,排名,我們可不爭,只希望上臺演出,沒的把所學的武藝都給荒廢了,師姐,您說是不是?」

  王大閎拍腿一叫:「對了,那丁小姐呢?柳紅演白蛇,潘先生演許仙,丁小姐呢?」

  整桌人個個面面相覷。

  王大閎快人快語:

  「柳紅,個把月前,我們為你餞行,席上不是聽你說過,兩個晚上一口氣唱下來,怕太累吃不消,你寧願分一晚給內行去演,『盜仙草』、『水漫金山』兩場開打的,丁小姐願意幫你的忙——」

  陳安妮接口:「是呀,原先安排,內行這一晚,由丁小姐出面全權負責,這正是我的——」

  「可不是,原先我們全都是這個主意,」柳紅打斷她,對著丁葵芳,殷殷切切地:「丁小姐,咱們自家姊妹,我是不會虧待你的,對你們科班出身的角兒,我一直是全力支持的,上回你們團老遠來演戲,我呀——哎,這且不去說它了——」

  丁葵芳咬著牙,勉強進出兩句講話。

  「也是我同票友們建議的,讓一晚給內行,這才算公平,我說。要不然人家要閒話的,香港巴掌大的地方,口舌可多得很,人家巴不得找喳兒笑我們——唉,就說我自己吧,還不是為了顧全大局,硬被拖下水,唱白蛇也是萬不得已的呀!」

  「既然盧太太為我們爭取了一晚,」丁葵芳直直看入她的眼睛:「怎麼臨時又變卦了呢?」

  柳紅的臉一掛,冷漠地說:「這可不關我的事,你問陳小姐好了。她剛才不是已經說過,兩晚戲碼子一樣,說是比較統一。」

  「丁小姐。」陳安妮微弱地:「你知道,這可不是我的意思——」望了柳紅一眼,欲言又止,她在心中迅速地盤算了一下,用不著為了個北京來的可憐演員,得罪了柳紅這一班權大勢大的票友,何況她自覺對丁葵芳已經幫夠了忙。七月的暑期學藝班就要開始,她打算為丁葵芳多安排兩堂示範表演課程,也就對得起她了。這麼一想,陳安妮抱著手,決定不去攪眼前這淌渾水,丁葵芳求助哀懇的神情,陳安妮一點也不為所動。

  王大閎也腦子轉了幾轉,若有所悟,道聲:

  「喲,我明白了。」

  他把身子往後一靠,在票房裡打滾了一輩子,票友們這點心思他還有摸不透的?本想袖手旁觀,由柳紅出足風頭去,丁葵芳暗地裡扯著他的衣袖,王大閎自覺不能不管,只好坐直了身子。

  「言歸正傳,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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