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三七


  黃蝶娘也和我同聲讚歎:

  「你仔細看,從腳下穿的鞋子,手戴的手套,有長有短。頭上的帽子。當然,花心思設計的還是衣服,按照不同的季節、場合,裡面穿的外面披的,洋裝旗袍——無所不包。」

  「太精采了。」我比黃蝶娘還興奮,「你劇中人的服裝,大可以用這些草樣藍圖,設計起來可節省好多力氣!」

  發現霞女的遺物,我覺得是極其珍貴的原始材料。雲園被拆卸之前早已僅剩一具空殼。黃得雲去世後,她的曾孫女才出生,光靠家族的舊照片,還不及霞女這本手稿來得直接,它提供了黃得雲穿著品味的線索,對黃蝶娘劇中人物塑造大有幫助。

  我對這個有名無姓,侍候黃得雲數十年如一日,甚至最後為她送終的霞女充滿了好奇。

  「唉,怎麼形容她呢?」黃蝶娘偏頭想了一下,「霞女是那種會縫一種胸衣,用一塊寬寬的布,把乳房緊緊束起,看起來平胸的自梳女。」

  「自梳女?」

  「對。你在街市常會看到的,那種穿白衫、黑色寬腳褲,腦後垂了一條長辮,挽著菜籃買菜的傭人。」

  我聽說粵中女子這種梳起不嫁的風俗,起於珠江三角洲的順德、番禹兩地。女子不願做人媳婦受盡婆家虐待,視出嫁為畏途,偷偷跑去向觀音菩薩三跪九叩,舉行「梳起」儀式,把少女的長辮拆開,梳成婦女的雲髻,表示自此與婚嫁無緣,與獨身的金蘭姊妹相依為命到終老。

  自梳女相偕搭船到香港幫傭餬口,擅長精美小菜的「順德媽姐」就此出了名。

  有名無姓的霞女,據說原籍番禺。因順德女傭在香港吃香,富戶雇主喜歡她們謹慎體貼,又善於烹調,燴燒精美可口小菜,所以霞女騙人說她是順德人。

  二十歲上,被介紹到黃家。見工那天,頭上包了條黑巾,黃得雲扯下它,看她深目削頰,皮膚黝黑油亮,白衫黑褲平整合身,腦後一根大辮子梳得一絲不亂,看得出是個伶俐女。

  黃得雲指派她料理些精細瑣事,當近身女傭侍候她的起居,鋪床迭被,裝煙遞茶,搖扇盛飯,熨衣整鞋,出入還帶著隨侍。

  霞女除了善於針黹,還會另一種絕活,只要她一條繩帶彩線在手,三兩下變魔術似的,立刻編出一個個漂亮的紐結。第一次西恩·修洛到黃家過中秋,他注意到黃得雲領口邊的那只黃翅粉蝶停棲了整個晚上而不飛走,他哪知道它是出自霞女的巧手,用黃絲線打出的蝴蝶結。黎美秀為了向婆婆的近身待女心腹示好,央請她在荷葉形的袖口兩邊各釘上一隻攀竹的靖蜒紐結,黃理查看了,以為蜻蜓停在妻子的袖子上,伸手便要去捉。

  「很遺憾霞女早生了幾十年。」我不勝感慨,「如果她活到現在,一定是個傑出的服裝設計師!」

  「也不儘然。你回去仔細看這本子,她拿手的是對細節的注意,比如在領口、袖口釘上一個紐結,當做點綴。」黃蝶娘想了一下,最後也同意,「也是種創意吧,雖然只是點綴,也使整件衣服醒眼,活了起來!」

  所謂的畫龍點睛之效吧,霞女拿《上海報刊》雜誌上登載的時裝圖片,從中取得靈感,運用巧思改動設計,再另生枝節。西式的服裝,釘上一朵花、一隻草蟲、一個龍鳳結,別致出色,務必使黃得雲穿在身上,到宴會場合達到出奇制勝之效。霞女簡直就是住在女主人的衣服裡,把黃得雲當衣架子,寄以款款深情盡心盡力挖空心思把她打扮得出眾。

  她擁有女主人的絕對信賴。主僕到中環的麗華、先施公司的服裝部選衣料,黃得雲選出合她心意的花色,堆了一櫃檯,掌櫃的便畢恭畢敬地把她讓到貴賓室奉茶休息,留下霞女與裁縫商議。她自恃對女主人的身材瞭若指掌,深知哪一類的布料穿上去線條流暢悅目,衣料成為身體的延展。為了避免使上了年紀的黃得雲看起來松垮沒精神,霞女與裁縫研究選擇質地較厚挺的緞子,冬天則採用穿起來不致垂墜的英呢等。她也沒忘記叮嚀裁縫把左右腋下那條斜斜向上的胸線縫得深一些,好誇張黃得雲的胸圍,增加體態的玲瓏。

  為了博取西恩·修洛的歡心,黃得雲到了暮年,改穿起長抵腳面的長旗袍。她聽了霞女的慫恿,模仿上海電影明星顧蘭君,把旗袍的開叉縮到膝蓋下。霞女搜索枯腸為每一件旗袍該滾一道或是兩道的邊,配什麼顏色才能達到烘雲托月之效而費心,對紐結樣式的搭配尤其講究。

  我想像聰慧如霞女,她一定能夠掌握黃得雲的年紀身分,儘量使配襯恰如其分,而不致喧賓奪主。她發揮天生對色彩的敏銳,忌諱傳統大紅大綠的強烈對比。我猜想她也不會熱衷於大鑲大滾、重重堆砌。翻閱她留下的草圖,可看出總是細細的窄條,雙滾也很有節制。很可惜霞女不識字,沒有標明每一件旗袍所選擇取用的顏色,令我扼腕。

  為了配合不同質地花色的旗袍,草圖上也見到款式各異的外套,有長有短的披風、斗篷,繡花素面均有,有的還帶了帽子。另幾頁是西式的冬季大衣,下擺畫上毛茸茸的狐裘,滾了厚厚一圈。西恩·修洛為了她的蝴蝶又從倫敦回到香港後,黃得雲的活動範圍只限於雲園,她已經不出去應酬了。但願這些斗篷外套只是滿足霞女的創作欲,停留在紙上談兵,如若不是,晚年的黃得雲在絲羅錦繡堆中作何思量?

  「記得你曾經說過,霞女還有另一項本領,她可以通靈,能夠在幽冥地府來去自如——」

  黃蝶娘不直接回答。她言語閃爍,反問我知不知道廣東話「契相知」的涵意?自梳女同居共室一屋,相依相偎膩聲同唱《碧容探監》、《客途秋恨》一類抒情的木魚書。歌聲迴腸盪氣,纏綿抵死。為了防止金蘭姊妹中途變志,不能終老,她們創出一種神秘的迷夫術,念咒施巫術把那橫刀奪愛的男人魘死。作法時,披麻戴孝,躲在暗黑之處畫符念咒邊拜邊哭,如淒如訴,狀至恐怖。

  聽說霞女擅於此道。

  傳聞黃蝶娘的親生母親,就是被她用法術魘死的,而指使霞女下手的竟然會是黎美秀。我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向黃蝶娘打探她家族黑暗的秘密,讓她證實這項最聳人聽聞的傳說,可惜始終無法得到肯定的答覆。

  有關朱融融,黃蝶娘的親生母親,零星的傳聞肯定她是個皮膚白皙、嬌小玲瓏的上海女人。一九四九年,隨著當軍人的三叔撤退到香港,被安置在調景嶺的小鐵皮屋。逃難南來之前,她曾在上海中西女中讀過兩年書,跟美國修女學了些英語會話。朱融融是在哪種場合認識黃威廉的?當時他已從香港大學的法律系畢業,正申請赴牛津大學的華頓學院深造。黃蝶娘對他父母的邂逅含糊其詞,講不清楚。只說黃威廉對融融動情,是在一次淺水灣沙灘郊遊,他發現她怪趣微翹的鼻頭上的雀斑,在秋天的陽光下愈曬愈明顯,突然忍禁不住,湊上嘴唇去吮吸追逐那一顆顆爭相浮現的雀斑。

  最後他拉她的手,向樹叢濃蔭裡走進去。

  不止一次黃蝶娘自己誇耀她與生俱來的墮落因數的來源,還不盡在於她父母私生下她,而是在於他們光天化日下的野合。

  接下來是,黃威廉瞞著他篤信天主教、有潔癖、對他事事必躬親的母親黎美秀,把融融帶到黃家上環永樂街錢莊的閣樓藏了起來。雖說這一對年輕戀人行事機警,一直靜候錢莊的職員收工全走光了,才抱著枕頭棉被搬進去,潛入堆積雜物的閣樓,在壞了一扇的金漆屏風後面安置小倆口的窩。黃威廉此舉一定得到父親黃理查的默許。黎美秀髮現這個秘密,第一個反應就是兒子和丈夫串通,只瞞住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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