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三八


  之後,頗長的一段日子,雲園的傭僕總會在夜深人靜的窗邊廊道看到黎美秀,她抱胸佇立,長夜不眠。黃蝶娘出生後,陸續不斷有傳聞說,有人親眼目睹黎美秀不止一次出現在黃泥湧道的天主教墳場,她推開墓地沉重的鐵門,在古木參天的墓園蹀踱彳亍,伸手撫摸鑲嵌在大理石墓死者的瓷像。也在那個時候,傳聞指證歷歷地聲稱,黎美秀遣了黃得雲遺下的貼身侍女霞女,半夜到黃家錢莊暗處,披麻帶孝,如泣如訴,施展法術魘死了朱融融,黃蝶娘的母親。

  我對諸如此類的傳聞感到疑惑。身為信教虔誠的黎美秀,在她的信仰裡,霞女的作法巫術與魔鬼無異,她會把霞女列為邪靈作祟的妖魔女巫,簡直是異教徒邪惡的象徵,是那穌基督拯救的罪人,黎美秀該避之惟恐不及的。

  黃蝶娘把頭搖得浪鼓似的,懷疑黎美秀真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她說了一輩子,此生最大的願望是到耶路撒冷朝聖。嘮嘮叨叨聽她想像,到了施法約翰堂,以水當酒堂——這些聖跡,她會激動成什麼樣子。」黃蝶娘把臉對住我,咄咄逼人,「結果她去了沒?」

  我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在我們家族的照片簿上,有一張黎美秀騎駱駝金字塔前拍的,她去了埃及、約旦旅遊——」

  「而居然沒到耶路撒冷去朝聖。」

  「沒有。她與那城擦身而過,跑到埃及騎駱駝去了。」黃蝶娘加重語氣地說:「黎美秀口口聲聲她出身世代虔誠的天主教家庭,其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五

  距離上世紀末那場奪去無數性命的鼠疫八十六年之後,黃得雲的孫子黃威廉頭戴銀白假髮套,身披光熠紅袍,胸前系著白緞的蝴蝶結,居高臨下坐在高等法院的審判席上,預備一場發生在香港最古老、尊貴的維多利亞會所,受賄貪污的案件。法院的審判椅是依照英國法官的身高比例而制,椅背很高。身上只流著四分之一英國血統的黃威廉法官,坐上去,椅背空出一大截,更凸顯了他背後上方高懸的獅子皇冠徽志,大英帝國在地球上最後的殖民地的標誌。

  港督為了順應潮流,改變港府高官要員歷來都為英國人壟斷控制的局面,八十年代後本土化的呼聲中,相繼有黃臉孔的政務官員出線。港督在司法人員敘用委員推薦的三位大律師中,圈點了黃威廉為殖民地高等法院的大法官。消息傳來,華人律師界議論紛紛,港督圈選黃威廉效忠女王,應該是與他的出身背景和妻子是英國人有關。

  沒有人知道黃威廉怎麼得到名叫伊利莎白·高貴(Noble)的英國女人。從黃蝶娘口中,我只知道,曾經使黃威廉傾倒於她的「高貴」姓氏的伊利莎白,是她父親生命中的災難。

  除了偶爾到西貢馬場去騎馬會淘汰下來的老馬,是唯一與她的姓氏貼切的嗜好之外,伊利莎白從不肯陪著丈夫聆聽音樂會,流連藝術展覽。她對網球等運動也不熱衷。週末假日陪黃威廉到鄉村會所,把太陽眼鏡架在頭頂上,坐在游泳池畔吃南洋雞串沙嗲,任由丈夫馳騁球場。

  「她從小生長在那種環境下,什麼都看過,有過。」黃威廉向他的太平紳士父親解釋,「不像我們要學習,樣樣稀奇!」

  伊利莎白把丈夫摒擋在她的世界之外。每當她沉默不語,抽著她又瘦又尖的鼻子,他知道自己得罪了她。隔天眼圈下一圈青暈,睹氣多久就浮現多久,做丈夫的誠惶誠恐,實在被問急了,伊利莎白才迸出一句:

  「如果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我再提有什麼意思?」

  她不顧丈夫的乞求,繼續駐留在不願被瞭解的深淵。冷戰持續著。伊利莎白在家裡也穿皮鞋的腳後跟重重放下,用腳踵走路,雙拳緊握,蓄勢待發,只要黃威廉稍一不慎碰觸到她,她會不惜一切的回擊。

  對她的丈夫來說,伊利莎白是個沉悶寡味的英國女人。黃威廉榮升為大法官後,伊利莎白竭盡所能地扮演稱職的法官夫人。她樓上樓下重新裝修,使屋子內外煥然一新,可容納二十四個賓客的餐桌經常高朋滿座。上桌之前,伊利莎白一個個私下委婉的叮囑,席上請千萬不要把「九七」香港前途談判當做話題,法官所承受的壓力已經超出他所能負荷的。

  吻別最後離去的客人,伊利莎白挽著丈夫送客的手很自然的鬆開,一前一後上樓走進臥室,分別在四根銅柱的大床兩邊躺了下來。夫妻同蓋一床墨綠色的英呢毛毯,中央凹下去的部分是兩個人縮不短的距離。

  縮不短的距離在北京和英國政府關於香港回歸的談判逐日擴大。女首相戴卓爾夫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臺階的重重一跤,使一切變得無可挽回。

  伊利莎白要回倫敦了,這一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垂著眼瞼,一字一頓地把她反復排練的腹稿困難地吐出來。左手按住胸,聳得高高的雙肩圓垂了下來。

  終於說出口了。

  伊利莎白回倫敦後,中、英雙方對香港「九七」前途談判觸了礁,陷入僵局。總督尤德宴請了十多位本港官商名流,到總督府試探民意,黃威廉亦在被邀之列。那是一個狂風橫掃的夜晚,隻身赴宴的黃威廉注意到奔波於北京、倫敦之間的港督,眼眶因過度勞神疲累而塌陷。去年尤德來港上任第二十六任的總督,幾個月不到即碰上了「九七」問題,這位天性溫和的職業外交官毫無選擇的被安置在歷史性的時刻,夾在英國政府和六百萬香港人之間。

  總督府長長的客廳,像一艘船。這一個暗濤洶湧的夜晚,十幾位官紳華人名流領袖,一齊把詢問的眼光向他投來。中、英談判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由於女首相戴卓爾夫人從一開始,就堅持會談的內容必須嚴守秘密,被放到談判桌上的六百萬香港人一直被蒙在鼓裡,連港府最高諮詢機構的行政局也無權過問,各界人士只好憑著自己的邏輯去揣測他們命運主宰者的心意:

  資本家憑著前任港督麥裡浩帶回鄧小平的一句「請投資者放心」,以為中國金錢至上;既然外匯三分之一來自香港,中國再怎麼政治掛帥,資本家仍推測,諒也不致殺雞取卵。

  黃威廉司法界的同僚從法律觀點來看,則認為既然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條約》、一八六〇年的《北京條約》缺乏法律立足點,都是在槍嘴下簽訂的,中共從來不承認這些不平等條約。對中國來說,不存在「九七」界線。香港和澳門一樣,可維持現狀,等到中國認為收回時機成熟了再談。如若英國堅持「法理」,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政論家們呼應這種論調,大聲疾呼:忘記「九七」。

  一覺醒來,「九七」問題依然存在。

  總督府的客廳是一艘船,手持香檳酒杯的客人一齊把目光投向尤德港督,「掌舵搖櫓」的是他。他們對命運操縱在別人手中感到既憂心又無奈。尤德總督不願承受這些雖然焦慮,但仍然謙卑探詢的眼光。他搔著每一回合的會談下來,便使他的頭頂更為光禿的頭,回避到杯中的威士卡,心中琢磨以何種最技巧的方式,傳達出英國也許已經無心戀棧,女首相考慮到棄船的決定。儘管在中、英談判之前,戴卓爾夫人曾挾著福克蘭戰勝的餘威,到北京斷然宣稱:「身為女王陛下的首相,我完全承擔香港人的責任。」

  言猶在耳。在考慮棄船的前夕,尤德港督的任務是打聽試探港人會有何種可能的反應。他該發揮外交官的手腕,若無其事的周旋寒暄逐個客人試探,或者召來立法兩局的議員,讓他們當傳聲筒?無論是何種方式,他都可面不改色地去執行。職業訓練使他浮游於人間的情緒、情感之上,只知一字不苟地轉達上級的旨意。即使命令與自己的信仰相互違背,也照樣執行如儀。

  杯中的威士卡一飲而盡,尤德港督玻璃珠一樣的藍眼睛迎著投向他的目光,視線一碰觸,對方立即誠惶誠恐地閃縮了,回到各自的圈子假裝熱烈的交談。尤總督抬起下顎,不急不徐地問道:

  「你們的最低要求究竟是什麼呢?」

  我走在中環的街上,與一撥撥叫做「表叔」的大陸人擦肩而過。他們穿著五十年代式樣的西裝,抬著政治勞動曬過太多陽光的臉,在中環鬧市好奇的東張西望,對香港人鄙夷不歡迎的目光似是渾然不覺。

  此刻,我與黃蝶娘還有她不知怎麼拼湊來的劇場夥伴,佇立在皇后大道中的石板街。石階一條條往上鋪展,一路陰著臉的黃蝶娘,穿著一身從霞女時裝設計簿中抄來的打扮,紫光綢荷葉袖雙鑲雙滾的古風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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