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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日本人也不放過港、九的基督教、天主教堂,拆掉禮拜堂內的座椅、講壇用來養軍馬當馬廄,「這還不夠,差點把九龍城的浸信會教堂改成軍妓院。」女教授在唏噓聲中結束了演講。

  「我的上帝,」我禁不住驚呼,「這不把你祖母黎美秀活活給氣死?」

  黃蝶娘點點頭:

  「要是日本人真敢這麼做,她威脅要自焚殉道,然後再放一把火與教堂同歸於盡!」

  自從日本人把聖安德列天主堂改為神社的那一天起,香港就在黎美秀的心中死亡。她穿了一身黑為香港守喪,把自己關在雲園的鐘樓足不出戶。她派人去搜集日本人散發給市民遊行揮舞的「紅膏藥」國旗,用剪刀將血紅的太陽剪了出來,縫成開襠褲給傭人的孩子穿,使太陽旗胯下受辱。當上帝的聖殿可能淪為軍妓院時,黎美秀再也沉不住氣了,她在黑色的胸前掛了一個白銀的大十字架,到瑪麗醫院找希爾達·史東引見鮫島牧師,帶她去見日參謀長營波。如果日本人不收回成命,她將在教堂前引火自焚以身殉道。

  黎美秀掛著十字架,一臉悲壯的決然走進瑪麗醫院。

  「希爾達正在給病人動手術,傳話出來,派當義工的護士英格麗帶去見日本牧師。」

  「誰帶黎美秀去?再說一遍!」

  「英格麗·貝克,黎美秀的丈夫的情婦。」

  看黃蝶娘煞有其事似的,我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拜託,你在編劇啊,哪來這麼巧!」

  黃蝶娘說我少見多怪。

  「很多時候,真實要比想像來得更戲劇性,更充滿傳奇!」

  黃理查的妻子就這樣出現在英格麗面前,在她毫無防備的愕然之下打了照面,英格麗差點忘形地脫口而出,問她黃理查人在何處?他可從澳門回來了沒有?

  香港戰爭爆發的前夕,黃理查告訴她有個商界朋友過生日,他特地搭船到澳門去慶生。走後沒兩天,日本人掃射啟德機場,英格麗背上她的護士背包,鎖了小綠屋的門,投入紅十字會的救難工作,自此與黃理查失去聯絡。

  黃理查還在澳門。又一次他靠動亂狠狠地發了一筆橫財。香港開埠以來碰上第一次戰爭,港澳海上交通斷絕,黃理查被羈留在澳門幾個月。他逮住時機,利用戰亂貨運中斷百貨奇缺的機會,囤積貨物高價出售以獲取暴利。他雇了拖船、小汽船載棉紗、白甘油、電話儀器到廣州以物易物,換回糧食、麵粉、米、大豆、糖,再以黑市價賣給日本人運回東瀛。黃理查的船經過日軍集結的海上,要懸掛日本的太陽旗;一遇到國民黨的海軍,又換上青天白日旗。遇到海盜攔劫,不僅整船貨物盡失,船員被脫去衫褲,剝得赤條條的。只有黃理查才敢冒險去賺這種刀口上的戰爭財。

  日軍參謀長營波畢竟沒有膽子把九龍城的浸信會教堂改為軍妓院。黃蝶娘向我透露了十分聳動的秘辛。根據她的說法,黎美秀趁丈夫滯留澳門,婆婆心系懸念被關在赤柱集中營的情人,幽居樓中不下紅梯,她擅自作主張,提供雲園的西翼,給營波接待東京來的貴賓,以之作為交換,保全了浸信會教堂的清白。

  「黎美秀的秘密交易可害慘了雲園。」

  黃蝶娘至今仍是一臉忿恨。據她說,日本鬼子跑進雲園,把西邊房間的傢俱搬之一空,鋪上榻榻米、裝紙門,改成和式招待所,取名叫「千歲館」。夜晚點上紙燈籠,召來藝妓在榻榻米上舒手探足跳扇子舞,日本人喝清酒,唱歌,不鬧到天亮不肯甘休。

  「雲園變成上帝的代罪羔羊,」黃蝶娘忿忿地,「這都是黎美秀的傑作,她出賣了雲園!」

  古堡的地窖,傳說也在這時成為日本人的秘密刑場,深夜傳出拷刑反日分子的慘叫淒嚎聲,連續數月不止。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黃理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澳門搭船摸黑回家,雲園的日本人才稍稍收斂了些。總督磯谷廉介上任後,對港人採取以華制華的政策,組織「華民代表會」,黃理查是二十一名各行業的委員代表之一。他又被推選為華民慈善總會的會長,帶頭樂捐,向紳商勸募,把籌集的款項交給磯谷廉介,再轉給慈善團體。對丈夫替日本人粉飾太平,黎美秀居然並不反對。在最艱難的歲月,香港幾個慈善團體還能維持,不能不說是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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