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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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淪陷前三天,她被派去淺水灣酒店醫護傷兵。戰爭期間,酒店成為避難所,英軍佈防頑強抵抗,傷亡頗重。英格麗背著救護箱,離開希爾達和她的反目成仇的進步女性,坐上軍用吉普車時,她長長的舒了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如果再在醫院待下去,下一個無故尋隙吵架的極可能輪到她。 英格麗在烽煙炮火中遠遠看到依然無恙的淺水灣酒店,她曾經想望有朝一日與心愛的人結婚後,到酒店來度蜜月,住在面海的房間,清晨與新婚丈夫手牽手在棕櫚樹下漫步,黃昏時並肩坐在沙灘上看日落,晚上相擁在豪華的舞池,跳舞跳到夜深! 她所憧憬的蜜月勝地變成了人間地獄,走廊樓梯躺滿餓得奄奄一息的避難者,客房床上躺著斷肢流血的傷兵,而酒店外的槍炮一聲緊似一聲,愈打愈激烈。聖誕夜前夕,淺水灣酒店終於失守,日軍持槍大搖大擺沖進來接收,釘鞋敲擊著長廊長驅直入,用槍尖押走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的避難者。他們沖上二樓,踢開房門,眼看一屋子傷兵就要死于日軍刺刀之下,穿著護士服的英格麗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挺身而出。 「想殺他們就先殺死我吧!」 日軍竟然被她的決絕所震懾,垂手放下刀槍轉身而出。這件事曾通過當時駐港的西方通訊社報導,成為頭條標題。 駐港的英軍投降了,並不意味著抵抗結束。 我在灣仔專賣舊書的攤位,意外地找到一本《港九大隊抗日紀實》的舊書,讀到當年抗日遊擊隊的英雄劉黑仔如何在英軍潰敗後,率領手下從北角一路搜集英軍丟棄的武器、彈藥、口糧物資,用來武裝遊擊隊,又組織了市區中隊深入日軍防衛森嚴的中環市中心,晝伏夜出散發反日傳單,懲罰趁火打劫魚肉良民的流氓爛仔。 書中最引人入勝的一節,是記述市區中隊搶救在香港淪陷後來不及撤出成為甕中之鼈的精英人士,他們多半是左派的文化人士。 「劉黑仔與同志潛伏城中安排聯繫逃亡。日軍欲除心腹之患,多次突擊搜查市區中隊,都被膽大心細的劉英雄化整為零,日軍毫無所獲——」書上如此寫道: 隨著搜捕抗日分子及重慶分子的滲透,日本人的監視愈來愈嚴密,封鎖交通清查人口,安排出逃的工作更形艱巨。走水路偷渡的人士,黑夜從銅鑼灣下小艇,到九龍西貢轉大木船。為了躲避敵人截查,往往在海上漂遊數日才抵達海豐。陸路逃亡,更是艱難重重。日軍夜晚宵禁戒嚴,白天沿途關卡崗哨檢查證件截停盤問,寸步難行。幸虧日本人為了減低糧食負擔,實施歸鄉政策,逼迫港人回返原籍故鄉,劉黑仔和同志們混入歸鄉人潮中,化妝成回鄉的難民,在約定的地點以暗號接引素未謀面的逃亡人士,輾轉逃離。 劉黑仔護送重要左派文化人士何香凝逃亡時,碰到前所未有的難題。兵荒馬亂,老太太丟棄了所有的行李細軟,惟獨捨不得四大箱國寶級的古畫書法。隨著日軍捕抓重慶分子風聲愈緊,逃亡者就是空手穿過敵人的封鎖已非易事,何況避過檢查運出四大箱文物字畫! 難為市區中隊的隊員合力想出一個妙計: 「把國寶字畫裝入棺材,隊員們頭紮白布身披重孝,扮成送葬的行列,哭哭啼啼穿過日軍的崗哨。吹鼓手一曲曲催人酸淚的哀樂,引得日軍禁不住鼻酸眼紅——」 不知怎的,那個吹噴吶的遊擊隊員,使我想到姜俠魂,當他還在優天影粵劇團當武生時,曾經跟著樂師學吹得一口好嗩吶。 七 身為旅居香江的外來客,我很是不能理解同屬外來的侵略者,何以香港人對英國的長期統治,比日本人三年零八個月短暫的佔領要來得心悅誠服。今年八月香港慶祝脫離日本統治的重光紀念日,電視上又出現老百姓捧著當年日本人強制兌換、戰後形同廢紙的軍票,要求日本政府賠償,而幾個慰安婦被隱去顏面,首次在銀幕上控訴日軍的獸行。 坊間大量出版日占時期的書籍、歷史圖片,渲染日軍當年的殘暴。以港人抗日為背景的電影也相繼出籠。 殖民政府趁機呼應港人對日占時期這一段歷史的回顧與重新省視,由市政局策劃了一系列的演講和座談會,同時在大會堂高座的展覽廳陳列日本統治下香港民不聊生的淒慘景象圖片。 黃蝶娘做完電視臺的雲園回顧專輯之後,對編寫她家族史的劇本,已顯得意興闌珊。 我拉她去聽市政局主辦的演講,希望使她得到啟發,黃蝶娘左挑右選,答應我去聽一場「日軍尖刀下的香港婦女」,主講者是位港大社會系的女教授,獨身的女性主義者,最近為了聲援慰安婦站出來討取公道而備受媒體追逐報導。 「香港淪陷前的十八天戰役,」女教授以清冷的語調述說著: 「日軍不分晝夜,強行進入民屋姦淫婦女。被侵襲的住民敲擊家中鐵鍋臉盆等金屬器皿,希望召來員警保護,鄰居也回應敲擊,使闖入的敵人知難而退。整個晚上,敲擊鍋盆聲不停——」 「守軍投降,日軍入城。」女教授說,「日本將領為犒賞攻港的部隊,特別給兵士放三天假,任他們胡作非為。這時連傷兵醫院的護士也難逃受辱,醫生不得不把護士裝扮成病人,用繃帶包紮頭髮,避開眼露淫光的日軍。一般婦女也人人自危,故意穿上殘破的衣服,並以油污泥垢塗面,作為掩護。」 幻燈打出希爾達·史東的照片,這位英姿瀟灑的女醫生被演講的女教授讚譽為戰時的女英雄,她的義行保護了許多良家婦女,免受日軍糟蹋。黑白的幻燈,可惜看不出她一頭火紅的頭髮。 日軍舉行入城儀式那天,衛生部長江口聲稱新年快到,如不趕快辟出軍妓所,供應四萬日軍,後果由港人自負。希爾達·史東女醫生不能忘記英國守軍投降那天,那個黑色的聖誕日,戰時改為臨時的聖史蒂芬學校內有五十二個傷兵死在日軍刺刀下,看護的中外護士慘遭強姦、輪奸,無一倖免,三名英籍義工被淩辱至死。 希爾達·史東醫生透過關係輾轉介紹,由日本牧師鮫島盛隆陪同,往見江口少校,透過牧師翻譯,江口表示立刻要五百名軍妓。史東醫生解釋香港遵守日內瓦禁蓄奴條約,不容許有公娼。但她在地圖上指出水坑口塘西的私娼寮,幾年前鼓吹禁娼時她曾去探視過。 接下來,女教授不勝感慨: 「史東醫生的建議保全了香港的一般婦女,沒想到回到山頂家中後,卻看到女傭衣衫不整地坐在地板上哭泣,她被以清查戶口為名的日本憲兵強暴了。」 演講廳靜默了下來,連黃蝶娘也收斂了她慣有的嬉笑之色。下一步是開闢慰安所,灣仔大佛口附近一百六十多戶居民,在日本憲兵的刺刀威脅下,限三日之內搬出。 「居民流離失所,」幻燈打出大佛口的一棟舊樓,「一個生病的婦女不能在限期內搬出,被日軍從這棟樓的窗口丟下活活摔死;她的丈夫奔下去探看,當場被亂槍打死——九龍的慰安區也使千戶人家一夜之間無家可歸。日本人把旺角一所中學校舍改作為軍妓院,每天從各處載來一車車的婦女,不甘受辱撞牆自殺或呼救死於刺刀之下,滿載屍體的卡車不斷從慰安所開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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