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三〇


  「聽黃威廉——我爹說過,日本人在華洋賓客之間周旋,看起來個個自得其樂!」黃蝶娘說,「後來局勢緊張,日本領事館勸日本人離開香港,開惜別會送行,聽說我祖父黃理查也應邀赴過宴。到了一九四〇年下半年,雲園的日本客人開始減少,漸漸絕跡不來了。」

  「這些經常到雲園走動的日本人,後來身分暴露,居然是身懷任務潛伏在香港的日本間諜——」

  我從不同的書上搜集到類似的資料:他們透過上層社交圈的關係刺探駐港英軍的實力和裝備,對軍火運輸有詳細的圖表,連英軍在北角的演習過程均瞭若指掌。

  「戰爭爆發前,那個經營船運的山口來不及逃脫,他被香港保安人員以間諜行為拘捕審訊,勒令他離境。日本佔領香港後,」我讀著資料,「山口搖身一變,換上軍裝,騎在馬上入城接收香港。這個山口就是雲園的常客?」

  「答對。日本人無孔不入,情報人員偽裝成遊客、酒吧的調酒員、餐廳侍應生、按摩師、理髮師——」黃蝶娘扳著手指數,「當時全香港最高級的酒店——告羅士打大酒店的理髮師,專門替總督、輔政司,還有——」

  「還有?」

  「你聽好了,滙豐銀行的經理西恩·修洛也找他刮鬍子理髮,向他刺探金融消息,後來他不是被關進赤柱集中營嗎,猜猜是誰當戰俘營的營長?」

  「那個理髮師?」

  「又答對。這傢伙本來是日本海軍軍官,剃頭當掩護向高官搜集情報。厲害吧!?」

  「慢著。西恩·修洛不是回倫敦去了?那是在戰爭發生前呀!」

  「他又回來了。英國人實在太想念他的蝴蝶,離開一年不到,又回到香港來了。」

  六

  英格麗·貝克小姐說,她的墮落始於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

  她的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日本佔領香港的前夕。隨著時局惡化,日本駐港領事為離港的日僑所舉行的惜別會已近尾聲,薄扶林道山坡古堡雲園的宴會,日本賓客一個個失去蹤影,而香港的小民百姓在暴風雨欲來的苦悶恐懼中,不斷地看到徵兆。上環西街半夜陣陣鬼夜啼,怪叫之聲不絕。街上鬼影幢幢,陰氣躑躅徘徊久久不散,似欲警告凶厄將臨。跑馬地馬場旁的住民深夜被隆隆卡車聲驚醒,聽到幾百人奔走吶喊,有如兵荒中逃難,開窗一看,街上一片淒迷,陰風陣陣,似有人群迎面奔來,將到之際,忽失其蹤。

  更神奇的是香港海域急水門一帶,黃昏煙霞折射,水面盡赤,中間圓圓的紅太陽,形狀恰似一面日本國旗。民間讖詩有兩句「鯉魚有日翻洋海,百載繁華一夢消」,就在英國慶祝開埠駐港一百周年的紀念日傳誦開來,隱喻著日本將推翻英國殖民政府,人們惴惴于百載繁華一夢消的傳言之中。

  英國人對迫在眉睫的大戰卻掉以輕心,以為港、九要塞構築的防禦,便能嚇阻日軍的輕舉妄動。他們低估日本軍的戰鬥力,相信種種錯誤的情報,諸如機師不敢夜間飛行,日軍不習慣夜戰,投彈又欠準確等等。英國人盲目輕敵,以為香港可倖免戰亂,一直到駐紮深圳的日軍一度沖過羅湖邊界,港督羅富國才大起恐慌,開始撤僑,勒令駐港的英國婦孺離境。從一九四〇年下半年開始,安排船隻免費搭乘前往馬尼拉。香港政府對撤離政策有明文規定:純種的英國婦孺得以從馬尼拉再轉往澳洲,歐亞混血的只能滯留馬尼拉,但生活費皆由港府負擔。

  此舉引起軒然大波,不少留港服役的軍人批評港府的種族階級歧視,對高官巨賈的眷屬特別優待。華人對港督以納稅錢疏散少數白種或歐亞混血,任由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華人婦孺自生自滅也大感不滿。妻子被迫撤離的留港丈夫也有話說,他們甚至組織「獨身丈夫團」示威抗議政府拆散他們的家庭。

  駐港的英籍婦女為了避免被遣送,不少臨時離埠出遊,或是登記擔任緊急崗位,當護士,加入救護隊,甚至當檔檢查員、密碼翻譯員。英格麗·貝克是留下來的一個。黃理查洋洋得意的說她是因為離不開他,完全是為了他而志願留下來。太平洋戰爭結束後,英格麗回到她伯明罕的老家。一個飄雪的午後,她結束聖詩班的練唱,步出教堂,望著樹枝上的白雪,終於領悟到她之所以留下來,是為了了斷她與黃理查的故事。

  英格麗被分派到希爾達·史東醫生手下當義工。希爾達是留下來的英國女性當中官階最高的一位。生有一頭火紅的頭髮的她,思想激進,是勞動党活躍的成員,隨著醫務總監的丈夫來港,自己任職衛生署,早兩年與殖民地幾位元熱心的英國女士組織一個「禁娼會」,由最富聲望的女作家史蒂拉·班森執筆,完成一份陳情書,呈給當時的香港總督。希爾達也是第一個在殖民地推行節育計畫,帶頭召集了五十個華洋醫生,鼓吹家庭生育計畫。

  自以為是進步女性的英格麗,早就想加入希爾達的圈子。當她還在梅夫人婦女會的圖書室審查小說時,每讀到書中描述具有新思潮女性如何在倫敦、紐約推動婦女解放、女權主義運動,英格麗總愛把書中的人物和希爾達聯想在一起。

  戰爭使她成為希爾達小圈子中的一員。她結交了一群殖民地保守的婦女心目中離經叛道的反傳統叛逆分子,其中包括幫助印度脫離大英帝國獨立的女革命分子,因主張節育在紐約坐過牢的女權運動者,專注於社會改革、要求兩性平等的活躍分子——在駐港的英國婦孺尚未被遣送到馬尼拉、澳洲之前,希爾達和她的同志是半山聖約翰大教堂對面的「閒話角」那些專愛饒舌閒話是非的女人們議論的對象。

  「希爾達·史東,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女醫生,」威士忌酒商的妻子首先發難,「對我們正眼不看一眼,反過來自己降格去跟什麼孫中山夫人,那黃皮膚的女人組織什麼優生學會——」

  小官員的太太打斷她:

  「說到優生,她們圈子最近又多了一個,從紐約來的,捧了個大肚子下船——」

  「哇,這種情況下長途旅行,」裁縫店的女老闆表示同情,「不要說她自己,做丈夫的也夠折騰的!」

  「哪裡有丈夫陪著來,」小官員的太太壓低聲音,「那女人一個人來的,希爾達·史東親自接她下船。」

  女人們全都向她圍攏過來,小官員太太讓她們催促到有點不耐煩,才神秘兮兮地透露她的小道消息:

  「那個女人是個未婚媽媽,史東醫生幫她接的生。兩個人同進同出,親密得什麼似的!」

  女人們聽了,摀住嘴,面面相覷。

  諸如此類的議論,「閒話角」從沒止息過。

  英格麗接受護士訓練結論後,有幾次跟隨希爾達押送醫療用品到大陸,差點跟她去漢口巡視軍醫院。希爾達回來後叫苦連天,抱怨她住的漢口法租界旅館,又熱蚊子又多,沒睡上一天好覺。

  日軍來襲的前兩天,駐港的英國人仍舊在跑馬地快活穀舉行賽馬,人潮熙來攘往,熱鬧非凡。皇家蘇格蘭樂隊老遠從九龍深水涉渡海到馬會來演奏以娛嘉賓,同天下午威爾斯的兵團還在木球協會進行比賽,晚上各大酒店的盛大宴會,港督楊慕琦最後決定出席半島酒店以籌款購戰機為名的舞會。

  十二月八日清晨,當三十架日本零式飛機亮著猩紅耀目的日章徽號,飛到啟德機場上空,九龍城的居民以為又一次防空演習。連警報也沒來得及響,日機開始做五十呎低空屠殺式的掃射,短短幾分鐘之內,機場五架古老的軍機和八架民航機悉數炸毀。

  開戰才五天,新界、九龍相繼陷落,日本司令官酒井隆中將原來估計需要半年時間才能佔領香港,沒料到英軍如此不堪一擊,他所訓練的日軍牛刀未能大試,短短十八天就攻下香港。

  日軍攻打香港那十八天,希爾達和她小圈子的密友被困在山頂聖安娜醫院。窗外槍聲呼嘯而過,這群進步女性在極度緊張壓力下開始爭吵,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細故而反目,鬧得不可開交,英格麗眼見她們親密無隙的友情如同窗外的炸彈一樣爆炸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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