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二九


  「做善事嘛,那麼多需要幫助的傷兵難民,黎美秀振振有詞。再說,修洛先生知道黃家有這樣的義舉,也會很高興的。她說服了Great Grandma。」

  「怎會扯到西恩·修洛?」

  「這是有緣故的,他是個真正的英國紳士——」

  傳說西恩還是貴族之後,他是那位第一個把橡膠從巴西移植到馬來亞的安東尼·保羅·修洛爵士的後人。我抓住這機會問她:

  「究竟西恩是不是貴族?」

  黃蝶娘先是聳了聳肩。

  「那我無可奉告——」我的問題似乎提醒了她家族中某些記憶,歪著頭想了一下,隨即放棄。「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不重要吧。總之,那一代中上階層出身的英國人,進伊頓、哈洛這些公立學校,個個說得一口漂亮的英語,教養好,還有社會責任。聽說西恩·修洛為了把理想帶到商業界,才在滙豐銀行待那麼久。他一向很支持黎美秀的矜恤孤寡,常常以銀行的名義舉辦公益活動。黎美秀抬出這是英國人的心願,Great Grandma當然由她了。」

  為了這次義賣,黎美秀把雲園採光最佳的鐘樓旁的房間辟為縫紉室,她親手縫了一系列的洋娃娃行頭服飾,從小帽、小手套、披風,到海灘裝、雞尾酒會裝、茶舞的舞衣、晚禮服等無所不有,據說這一套娃娃行頭以高價給輔政司的夫人買回去送給她的小女兒做生日禮物。

  義賣會過後,黎美秀保留鐘樓旁這間縫紉室。

  「她說腳上不停的踩著縫紉機,可以懺解她的緊張的情緒。」

  黃蝶娘還記得小時候,她看到黎美秀幫傭人的孩子縫衣服:

  「每年耶穌升天的復活節前,黎美秀除了祈禱、齋戒,就是趴在縫紉機前踩啊踩的,做出來的衣服尺寸大小年年相同。好像那些孩子永遠不會長大似的——」

  我迫不及待地打斷她:

  「雲園遊園會那天,你曾祖母黃得雲,她下樓參加了嗎?」

  早在遊園會前幾天,黃得雲就吩咐她的貼身侍女霞女從箱子底取出那襲細白縐紗紗蕾絲花邊的衣裳,掛在窗邊吹風,去除樟腦丸的氣味。去年春天,她曾穿了這襲飄逸的白紗長裙,戴著透明的白紗手套,一手拿著精緻美麗的白蕾絲太陽傘,一手挽著西恩去參加海軍司令官邸前草地上的遊園會。

  雲園遊園會那天,黃得雲比平日更為細心畫眉施粉。霞女把衣裳、手套、鞋子,還有那把蕾絲太陽傘一一打點就緒,站在一旁等著伺候女主人穿戴。

  結果那天雲園的女主人沒有步下紅梯,步入她自家辦的遊園會。黃得雲拄著沒打開的洋傘,像平日一樣倚窗而立,靜靜地看著花園草坪愈聚愈多的人潮。

  她讓那襲輕柔的白紗長裙掛在那裡,一陣風吹過,透明白紗的長袖子輕輕拂過黃得雲的右肩。

  「Great Grandma上了年紀後,開始不穿無袖的衣服,後來連短袖也不上身了。聽我爹說,一有家庭聚會,她還是打扮著,夏天喜歡穿喬治紗碎花洋裝,長袖子是透明的,到了袖口用銀扣子扣住,隔了一層紗,帶點神秘,也看不清她臂膀松了的皮膚。」

  黃蝶娘歷歷如繪地回憶著。她也說遊園會那天,全場最出風頭的不是黎美秀,而是他的祖父。那天下午,黃理查風度翩翩,禮服下是精雅的銀白絲質背心,打著斜紋領帶,下身穿了花條紋的長褲。他周旋在華洋賓客之間,一下彎下身殷殷垂問盲眼的孤兒,似乎頗具矜恤孤寡的同情心。他也向修女脫帽致意,禮儀周全,對其他客人更是招呼周到,充分表現他長袖善舞的社交才能。

  「那時祖父黃理查在爭取東華三院的主席頭銜。遊園會結束不久,他真的以高票當選,後來又當了社會服務聯會主席——」

  「說句公道話,你祖父這些榮譽,還不是靠黎美秀的熱心公益幫他贏得的!」

  「別高估她的本事了!」黃蝶娘冷哼了一聲,口氣極為不屑,「黎美秀每天除了祈禱,念經,要不就趴在縫紉機前縫她的洋娃娃衣服,她還會什麼?喔!對了,黎美秀還會一樣,她會害人——」

  說到這裡,她及時煞住。我注意到她臉色由不屑轉為仇恨的瞬間變化,心想她對她隔代的血親一定有著深仇大恨,決定另外找個適當的時機問它個水落石出。眼下我急於找她求證的是聽來的傳言:傳說日本佔領香港期間,雲園的地窖成為日本軍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場,是否真有其事?

  黃蝶娘把頭轉到一邊,一副無可奉告的神情:

  「這問題你得去問黎美秀了,只有她有答案。」

  沒頭沒腦丟下這麼一句,她便想起身離開,我按住她。斟酌了一下字眼,索性挑明瞭說,問她們黃家,特別是黃理查與日本人在戰前及佔領香港後的過從態度。

  「你倒是聽了不少謠言,」黃蝶娘爽快地笑著,「今天沒空,下次你來找我,我告訴你第一手資料。」

  下一天,我如約而至。

  黃蝶娘披了件深紫色爬滿蔓蘿花的和服見我。她夾著香煙,額前一綹寒發掉了下來,遮住一大半眼睛,露出半截大腿,做出煙視媚行的姿態。她還在演戲,接著電視節目的劇情往下演,她在扮演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

  「戰爭發生前,不少日本間諜都曾經是雲園的座上客,」黃蝶娘徐徐噴出一門煙,「到雲園來給我曾祖母親自招待,甚至還一起跳過舞呢。當然,他們是以不同的身分出現。」

  我有備而來,翻著筆記:

  「根據我搜集到的記錄,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一年,日本領事館陣容盛極一時,占駐港各國領事館總人數的三分之一,日本僑民為數也相當可觀——」

  咽了一口口水,我考慮比較不具刺激性的字眼:「這段期間內,你祖父黃理查不止一次在公開的社交場合發表過親日言論。」

  「是呀,祖父還接受過當時的日本總領事岡的邀請,週末出海遊船河——」

  黃蝶娘絲毫不以為意地承認當時出入雲園的客人,不乏汪精衛政權的活躍分子、日本的商業聞人,如紡織業的鉅子,也是中國通的津辰、經營港穗之間船運的山口,以及喜歡以一口帶腔調的英語與黃得雲交談的鈴木中佐等,都曾經是雲園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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