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二七


  黃理查被激怒了。為了證明自己是完全的男人,他把她壓在下面,膝蓋堅定的碰觸床褥,兩腿緊緊的把她夾住,又一次征服了她。英格麗拼盡全力掙扎,摔跤一樣扭動,試著翻轉壓在她上面的身體,畢竟鬥不過男人的力氣。動彈不得的她,別過頭去,咬緊嘴唇不洩露她的快感,然後開始罵他。所有英語的惡毒髒話聽在男人的耳裡,轉換成為猥褻的挑逗,色情的刺激他的器官,令他亢奮到了極點,在英格麗的上面更為放恣熾烈,而這白種女人再也忍不住地呻吟,她被帶到情欲的盡頭。一種絕望的愛。她被這個在她眼中不完全的男人往下拉,往下拉。

  英格麗相信,她的墮落始於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

  她是怎樣讓自己往下溜到這個地步的?英格麗蜷曲在被褥狼藉的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第一次,那是在黃理查一手拎著工藝精巧的古董鳥籠,另一手帶著孝敬鸚鵡喬治的綠豆粉、酒餅蟲到來之後。這個渣丁洋行有史以來最年輕有為的買辦,養成了每次來看她,必是兩隻手各拎一件禮物的習慣。他想方設法去討這金發藍眼,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的歡心。他變成中環連卡佛百貨公司的常客,從絲襪、香水、圍巾到卡地亞的首飾珠寶,他一一成了品味流行的行家。

  終於有一天,黃理查派人送來一架白漆閃亮的鋼琴當她的生日禮物。英格麗撫摸象牙琴鍵,在高歌一曲《夏日最後的玫瑰》之後,終於屈服了。就在那天晚上,黃理查爬上他用金磚銀塊堆砌起來的床,他佔有了她。

  第一次英格麗也像現在一樣,蜷曲身體,抱住一隻枕頭堵在她依然狂跳的胸口,仍未從驚恐中恢復過來,她被自己的所作所為嚇住了。儘管每次約會她腦子裡盤旋著這種可能性,甚至以一個輕佻的眼神、一個放肆的動作有意無意地去挑逗他,讓他採取主動。終於真的發生了。被褥枕上處處沾著他的氣味,髮蠟古龍水混合著雪茄的味道、男人的味道,更確切地說,混血男人的味道。

  此後她必須學習去習慣這種氣味,呼吸空氣中留下來的他的味道。英格麗回想他的情人枕頭上凹目高鼻的側臉,在幽暗的燈光下使他看起來可冒充膚色較深的白種人。就是這個側臉沖淡了她的最後的猶疑,使她閉起眼睛把自己交出去給他,心想遲早總要發生的。

  浴室傳來流水聲。英格麗沒有去想剛從她體內抽離的男人關在浴室裡做什麼,她無從想像黃理查在讀皇仁中學時,曾經不止一次把自己關在浴室,用漂白粉一次又一次漂洗他的身體,希望去除黃色的激素,使膚色變得淺一些,更接近他的另一半的白種人的皮膚。英格麗不知道這些,她只喜歡摸上去,他滑不留手、少毛而又很性感的、一半東方人的皮膚。

  來自英國伯明罕的英格麗·貝克小姐開始裝扮她的情人。幫他揀選領帶的花式,袖扣的形狀及質料。她嫌黃理查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縫手工不夠細緻,模仿的功夫不到家,牛津襯衫的小圓領裁制的弧度不夠準確。她量了黃理查領口、袖長的尺才,直接寫信到英國訂購。她又托回倫敦探親的朋友去找馬臣士大班西裝的銀扣,當做禮物送給黃理查,還說自己下次回歐洲時一定要到巴黎找馬臣士家族三代做禮帽的那個店家,幫他訂做一頂漂亮的深咖啡色駱駝絨禮帽。說著,英格麗又拿了皮尺繞過他的頭顱,量了半天尺寸。

  她把黃理查從頭到腳地打點,連襪子的顏色也幫他選好。

  「學穿西裝的華人,少數幾個看起來還像模像樣的——等一等,當你把眼睛往下溜,咦,怎麼腳下一雙白襪子,那就前功盡棄了。」

  英格麗避免黃理查犯這個毛病。她除了按照心目中的標準把她的情人裝扮成一個體面的西洋紳士,她也開始注重餐桌上的情調。她換上高領長袖的月白絲絨晚餐的正式服飾,點上銀燭臺的蠟燭,示意黃理查把銀刀叉碰擊瓷盤的聲音降到最低,黃理查也不覺得被冒犯。他學著用三根指頭輕輕提起高腳水晶杯,細細品嘗陳年波爾多的紅酒。黃理查很欣賞這種燭光晚餐。他想像晚餐之後,放一張華爾滋舞曲的唱片,讓英格麗披上綴有流蘇的那條水銀色長圍巾,把她擁入懷中,在落地窗前的幃幔下翩翩起舞,英格麗的圍巾微拂,該有多浪漫,多美!

  這與以往的幽會太不相同了。從前,黃理查每次一進門,從不在客廳稍做逗留,他總是迫不及待的直奔臥房。雪洞裡有一個渾身被欲情燃燒的女神張開雙臂迎接他,等待黃理查撲上去,溶化她,撲滅她的欲望,把自己也一起銷熔。然後,在熱情再次被激起的空隙間,黃理查點起一根煙,英格麗披衣下床,到廚房端來一盤三明治,兩人坐在床上狼吞虎嚥,食物下肚製造了力氣,黃理查把空了的盤子移到一邊,擄過女人雪白的肩,又一次按倒她——

  銀燭臺上的蠟燭愈燒愈短,夜漸漸深了。黃理查從不留下來過夜,再晚他也必須回去。春宵苦短,連桌上那盆水仙也隨著時光流逝而憔悴了。欲望從隔著餐桌款款互望的眼睛升起,英格麗害怕洩露她的渴望,把長裙下的大腿緊緊並住。他在等待自己先投懷送抱,這個壞男人。她可不肯屈服。

  他們僵持著。

  最後,不知哪一個先採取主動,總之四片嘴唇狠狠地膠貼在一起,四隻手忙著拉扯卸下對方多餘的衣物,一路脫,一路往臥室走。那朵黃理查從小花園摘來親自插在她鬢邊的梔子花,也被委棄在昏暗的走道,兀自枯萎。

  英格麗·貝克小姐感到真正的墮落了。

  四

  雲園拆卸在即。

  黃蝶娘忽發奇想。本來要給它安排一個轟轟烈烈的終結,計畫在古堡的前院搭上露天舞臺,銜接二樓回廊,實地搬演重現她的家族史,她甚至構想了一個很戲劇性的開場:

  由她飾演的雲園女主人,她的曾祖母黃得雲,身穿三十年代流行的波紋綢小領洋裝,側臉倚立二樓回廊的欄杆看日落。等到最後一抹晚霞消失天際,她緩緩地從回廊漫步到舞臺,燈光啪一下亮了——

  黃蝶娘的構想如願地實現了,只不過不是戲劇舞臺上的搬演,而是出現在電視螢光幕上。香港一家英語的電視臺,為懷念即將被拆卸的雲園特地製作一個歷史回顧的懷舊專輯,由黃蝶娘旁白敘述雲園燈火輝煌的過去,節目就是從二樓回廊一景開始。

  螢光幕上時光倒流,黃蝶娘把自己打扮成一位三十年代的端莊優雅仕女。

  一頭原本經常披散的長髮給一絲不亂地全攏了上去,戴了一頂古風趣致的軟呢無邊圓帽,邊緣還插了一根彩色斑斕的羽毛;她身穿香奈兒的合身套裝,裙子長過膝蓋下好幾吋,襯得她窄窄的腰身臀圍更為苗條。套裝的顏色是三十年代歐洲巴黎的女士又愛又覺得驚世駭俗的鮮粉紅,英文所謂的「shocking Pink」。電視上這個舉止嫻雅體態修長的美女,有如當年香奈兒最具氣質風韻的模特兒借屍還魂。我簡直無能相信她就是我所熟悉的黃蝶娘。

  只見她輕啟桑椹紅唇膏塗得很滿的雙唇,以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如數家珍娓娓道出雲園過去的光榮,神態自信而從容。我先是為黃蝶娘的扮相演技所絕倒,倫敦小劇院演過舞臺劇的演員畢竟身手不凡。然而,仔細往下看,我漸漸品察出她的那份華貴的氣質不僅僅是外表能裝扮出來的,而是來自內在的真實風采氣韻。幾個特寫鏡頭,她那種顧盼之間的雍容,淺笑細微的動作,絕對不能只憑演技模仿可達到的。螢光幕上的仕女就是黃蝶娘。

  我暗暗心驚,也有點不甘被黃蝶娘平日張牙舞爪的作派所蒙蔽,忽略了她的出身與教養。電視呈現的是黃蝶娘的另一面,應該說是與她的身分更為接近貼切的一面。我記起她曾經說過,從小她的祖父黃理查很努力地要把她訓練成為一位合乎她階層出身的仕女,從四五歲起,學鋼琴、跳芭蕾、練騎馬之外,還特地情商一位退休的法國領事夫人專門訓練她社交應對禮節,又聘請舞蹈教師來教她交際舞。黃理查怕孫女沒有伴,邀請了和她同年齡的孩子來陪她,把雲園西角樓靠花園的一個房間裝上鏡子,讓孩子們學習交際舞以及舞會上的進退種種禮儀。黃理查還親自挑了一個名叫史賓塞的少年當黃蝶娘的舞伴。

  「祖父充當月下老人,史賓塞的父親原來是國民黨的高官。」黃蝶娘皺著鼻子笑,「一九四九年離開上海,在觀塘開了一家規模很大的紡織廠,祖父一定以為兩家門當戶對。他說上海人比較開通,見過世面,不像香港的廣東人世家,講究家世,規矩一大籮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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