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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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恩·修洛畢竟沒有讓自己跟著上樓,他只是出神地望著黃得雲的背影,一直到她的裙襬被黑暗吞噬,完全隱沒為止。 這麼多年來,他始終無法啟齒向他的蝴蝶傾訴他難言的隱疾。他不敢期望她能理解他的成長過程,那恐怖多於刺激的青春期遊戲。西恩讀的公立學校,一入學,傳統上註定要受高年級學生的殘酷虐待,在那無從逃避的強暴淩虐下,西恩無法承受,天生敏感而內向的他把自己關在宿舍裡,脫下長及膝蓋的長襪纏繞頭頸,兩手死勁往外拉,縊緊頸子直到半窒息狀態,希望就此不再醒來。 一個奇異的景象發生了,昏迷中,西恩感覺到他下面的器官起了一陣痙攣,先是像蠶一樣緩緩的蠕動,慢慢地賁張充血,一寸寸地勃起。羞慚使他趕緊轉過身,腹部貼著地,用背脊來覆蓋與遮掩他始料未及的反應。接下來他隱約記得不停地來回搓動他的下肢,眼睛緊閉,嘴微微張開,發出夢囈似的快感的呻吟。西恩·修洛在半窒息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從此之後,他找到了自娛的樂趣。把自己鎖在宿舍內,脫下腳上的長襪,赤身裸體地趴伏在白床單上,把長襪纏繞他細瘦的脖頸,拉到缺氧的半窒息狀態,配合下肢的扭動,以此達到虛脫的快感。有幾次,縊頸的時間過久,西恩癱倒床上不省人事地暈死過去,一直到凍醒過來,頸間留下一圈青紫瘀血。他欲罷不能。 年少時的西恩·修洛,相信保持童貞可增加活力。宿舍牆上牛頓九十多歲的照片,依然神采奕奕,皮膚不見一絲皺紋,西恩認為是這位科學家終生奉行禁欲主義的結果,發誓以他為榜樣。然而,年少的他又禁不住違背了公立男學校清教徒式的教育,上廁所小便時,嘴裡偷偷哼著流行校園的一些猥褻的歌,他暗自揣摩歌詞「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緊閉的窗簾內,拿著阿波羅的蠟燭」的含義。 他從來沒打算成家,也十分不齒他的兄長選擇結婚物件的態度,那比評選一匹馬好不到哪裡去。同是用打分數來判斷取捨,女方的門弟、財產的比重遠遠高於容貌與品德。在平穩地駛往英國的豪華客輪上,西恩剛從船長的貴賓桌享用完五道菜的精美晚餐,樂隊的舞曲揚起,他禮貌地婉謝船長善意為他安排的舞伴,一位度完聖誕假期,回愛丁堡繼續學業的單身女客。 西恩沒有心情留下來跳舞,他來到月光淒美的甲板,扶著煙斗回想。也許是為了逃離婚姻,他才把自己放逐到東方來。先是在馬來亞的叢林離群索居,然後來到四面環海的孤島香港繼續他獨身的生活方式。那一次缺水水荒,黃得雲到他下榻的酒店來洗澡,西恩以為自己一時衝動,邀請了沐浴後看起來柔軟嫵媚的女人當他的女伴,出席淺水灣酒店的開幕酒會。他知道他其實是在利用這個黃皮膚的中年女人去摒擋老鷹似的盤旋在他四周,急於把女兒、外甥女、侄女嫁給他的太太們。 西恩從來沒有因家中缺乏一個女主人,而使他感到有所缺憾。搬離酒店套房後,住進太平山頂按照他的品味重新裝修的「藍屋」,西恩聘請了一對夫婦幫他管家,照料他平日的起居。一遇有銀行送往迎來的宴會,他從中環請來專門代辦西式宴會的外燴,從雞尾酒調酒師、侍者,到大廚一應俱全,一大早就用車子載運一切宴會所需上山。身為主人的西恩只需監督傭人沿著花園走道一路點上燈籠,他親自剪下園中盛開的大理菊,把一朵朵橘黃、紫紅、純白的斷根的花,放在盛水的大碗,讓鮮花飄浮水面當裝飾。 在自己的宴會,西恩咬著煙斗,有點落寞。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裡,他置身輝煌的場合,心裡卻一片荒蕪漆黑。西恩讓客人自找快樂,確定酒吧威士卡的供應充裕無缺。他離開一屋子酒酣耳熱談興正濃的客人,悄悄掩門而出,立在黑暗的陽臺,寂寞地望著山下燈火網爍的夜景抽著煙斗,被夜裡掩卷而來的山頂濃霧包圍著,他但願自己在霧中就此消失。 三 黃理查的英國情婦英格麗·貝克小姐說,她的墮落始於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 那一天,香港外海白浪滔滔,風勢逐步加強,氣象臺掛起三號風球,港九街道卻仍是紋絲不動,颱風來襲前的平靜。黃理查提早從渣丁洋行下班,沿著德輔道一路自西走來,他要到上環永樂街的錢莊查帳。他布下的眼線向他通風報信,打理錢莊的掌櫃近個把月來交上損友,賭場連連失利,欠下一屁股賭債。黃理查怕掌櫃狗急跳牆,擅自挪用錢莊的公款去還賭債,因之趁其不備,前來突擊查帳。 一走進華人聚居,人聲吵雜,空氣中五味雜陳的上環,黃理查立刻為他身上雙排扣的米黃色新西裝感到可惜。還未到晚飯時間,唐樓四處已是炊煙嫋嫋,黑色的炭屑隨風飛飄,撤落了他一身。黃理查一邊左躲右閃避開從攤販、熟食攤之間奔竄出來小獸一樣赤足破衣的孩子,腳下更是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踩到污水,弄髒了他擦拭得雪亮的皮鞋。 黃理查出其不意的出現在錢莊,命令掌櫃搬出青布面的帳簿,堆滿了寫字臺。他上樓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束縛脖頸的領帶,脫下西裝,從衣櫥取下一件寶藍府綢唐裝上衣換上。他知道下午在錢莊有一陣子耽擱,又踢掉皮鞋趿上柔軟舒適的布鞋,卷起夾襖寬寬的袖子,好整以暇的在紫檀木桌前坐下。紫檀木桌後面,黃理查從一個西裝筆挺的洋行買辦轉變成為唐裝打扮的錢莊東主。 那個掛三號風球,颱風欲來的下午,黃理查手肘按住青布面梅紅簽的帳簿,右手飛快地撥動算盤珠,沒多久他的心思卻從錢莊唐樓的雕花窗櫺飛越出去,飛到半山寶雲道紅上山坡上那間小綠屋。他無需多想,下面的情景立即出現在他眼前:推開那一扇門,裡面像個雪洞一樣,他的英國情婦英格麗·貝克小姐按照他的意思佈置的。黃理查喜歡白色。臥房垂著白紗窗簾,白得發光的床罩上,他的白種情婦像一隻羽毛豐盛的白色的鳥,風情萬種地倚靠在床墊上,等待他從小花園摘下一朵複瓣的梔子花,插在她緞子一樣的金髮鬢邊。 帳簿上的梅紅簽,使他思念起英格麗粉紅色的乳頭,任他搓弄後會轉為暗紅的顏色。他的手在她白色的,如脂似乳的肌膚上滑行,哪裡都去了。隨著他的愛撫,女人開始愛嬌的扭動,一股淡淡的狐臭從她的腋下飄出,刺激著男人,忍不住俯上去深深吸嗅。那白種女人特有的氣味令他亢奮充滿激情—— 黃理查再也坐不住了,他推開帳簿算盤,跟著布鞋,也來不及換下身上的寶藍府綢唐裝,便匆匆下樓離開錢莊,走出華人聚居的永樂街,在那個颱風欲來的下午,以風一樣的速度直奔寶雲道,前去佔有他的情婦。對,不是去愛她,而是像征服者一樣的去佔有她。這個他用山坡上的小綠屋、汽車、鮮花、鑽石、漂亮的圍巾來供養的,他希望完完全全據為己有的白種女人。最近黃理查愈來愈覺得他無法完全佔有英格麗,從她看別的男人的眼光——特別是和她同種的男人——黃理查覺得她還沒有死心。尤其是當她面對穿白制服的海軍軍官,作態的搖著鏤刻精美的象牙扇——黃理查買給她的,遮住半個臉,露出兩隻遠洋海水一樣的藍眼珠,頻頻送去秋波,那把張開的扇面,黃理查覺得是在向人昭示她還是尚未停泊靠岸的風帆。英格麗仍然在找尋。 而她早已不再這樣地向他調情作態了。他尤其不能忍受一星期兩次,英格麗到會員以白種人為主的會所去打網球。雖然球伴是女士,但是,想像她穿著縮到膝蓋上的短裙,眾目睽睽下奔跑打球,圍觀喝采的男人——她的同種的男人,一定心不在她們的球技,而是別有企圖。 黃理查無力阻止她的情婦抛頭露面。他為此苦惱。 那個掛三號風球的下午,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見他的愛人,除了冉冉升起的欲望,是否也像他出其不意的到錢莊查帳一樣,突然出現在英格麗的小綠屋,不,他的小綠屋,趁她在毫無防備中,給她一個措手不及的突擊? 黃理查穿著府綢唐裝,腳上趿著布鞋,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英格麗面前,出現在她雪洞似的白色的臥房。她剛洗完泡沫澡,披著白色浴袍,像只毛茸茸的白貓,懶懶地躺靠在她維多利亞式的桃花心木床上。她手肘撐在堆得很高的褥墊枕頭,俯望著向她急步走來的人。來人唐裝寬而柔軟的袖子搧出一股陰柔的風,她的一半黃種血統的情人,身穿唐裝布鞋,變成一個十足的黃種人。 英格麗浴袍下的膝蓋本能地悚悚顫抖,殖民地的白種女人在面對被殖民的有色男人時自然的反應,害怕被侵犯非禮的恐懼的同時,英格麗對那唐裝下的身體卻升起一種無以名狀的、強烈的渴望,挑起了她的情欲。她把他和東方的春宮秘術、妓院色情聯想在一起。英格麗掌管不住自己地撲向爬上床向她匍匐而來的男人,扯開他胸前一排中國式的布紐結,趴伏在他不運動的、沒有肌肉卻性感的胸。 英格麗在上面就是從這次開始。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下賤,她罵他,要把他踢下床。 「滾回到你的黃色的妻子那裡,做個完全的男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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