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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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西恩·修洛踏上駛往倫敦的客輪,他站在有月光的甲板上已經開始想念他的蝴蝶。西恩撫著鬢角帶霜的頭告訴自己,除了離開,別無他法。 最後那一晚,他一如往常,來到螺旋形的紅梯上,靜靜地等待樓上臥室裝扮的黃得雲;等待她畫眉施粉,盛妝出現在樓梯口,令他眼前一亮,為之驚豔。然後,晚宴的女主人流風回雪般宛轉姍姍下樓,他迎上去,溫雅地挽著她步入雲石廳。他總是等著她,從多年前第一次接她到淺水灣酒店的開幕酒會,他就開始等著她。那時黃家還住在般含道,西恩·修洛比預定的時間早到,被請去坐在距離樓梯最近的那張黃花梨木的太師椅等待。上了樓一轉角,就是黃得雲的臥室,他等待她妝扮妥當,把她帶到淺水灣酒店。那晚是黃得雲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的首次登場,她一身黑絲絨繡銀花的高領襖裙以簡馭繁壓倒群芳,驚動了在場的中外賓客。 以後每次上黃家,傭人從他手中恭謹地接過帽子、外套,奉上一杯香茶。他就坐在那張太師椅等待黃得雲,等待她妝扮就緒姍姍下樓,由他挽著去赴殖民地的社交圈以各種名目舉行的餐宴舞會。 西恩·修洛的耐心是從小被嚴格的家教訓練得來的,每次父親出遠門回來,他知道男僕拎的行李箱中一定有送給他的玩具。父親從不一進門就給他,西恩心中愈急愈要裝做毫不在乎,一直等到吃過晚飯,臨上床,禮物才會到他手中。他以同樣漫不經心的態度,典型英國公立學校出身有修養的紳士,耐心地等待他的蝴蝶翩然下樓。 終於等到那一天,西洋人的情人節,一個可以點石成金、空氣充滿魔術氣氛的日子,西恩·修洛捧著一束金子一樣矜貴的紅玫瑰來等待他的蝴蝶。他以他特有微駝的坐姿坐在距離樓梯最近的那張黃花梨木太師椅。黃家上下靜悄悄的,平常陪他的黃理查偕著妻子出去慶祝情人節,西恩枯坐了一會兒,正想留下紅玫瑰走了,黃得雲的貼身侍女霞女輕手輕腳地走下樓來,用眼睛示意跟她上樓。 穿走狹窄陰幽,微微斜斜上傾的走道,西恩腦子裡閃過他少年時所唱的一首猥褻的歌,其中兩句:「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緊閉的窗簾內,拿著阿波羅的蠟燭。」他趕緊甩甩頭,摒除雜念,推開虛掩的門,第一次走進黃得雲的天地,感覺中他已經來過無數回了。一等他的視覺適應了房間內的幽暗,觸目所見卻是初次面對的擺設,五斗櫃、寶座式的鏡臺、鳳凰紋的洗臉架等古董傢俱,全是黑色沉重的酸枝木,襯得本已幽暗的燈光更為暗黑,西恩仿如來到夢的邊緣,鼻子卻聞到蘭花粉混合花露水的氣味。 這密封的房間裡杳然無人,卻又影影綽綽。西恩斂聲屏息立在門旁,半晌垂著珠簾的內室才有了輕微的響動,他朝思暮想總是盤據他全部思想的蝴蝶撥動珠簾,捧著心出現。她碎步輕移把西恩讓到雲石面的圓桌坐下,左手牽起右邊的荷葉袖一邊倒茶遞點心,一邊連聲絮絮地道歉著,以她身體不適沒能下樓接待而深感不安,冒昧請客人上來,免得他獨自一人枯坐。黃得雲垂眉低眼地為自己如此衣衫不整便輕率見客而惴惴不安,感到失禮,說著,摸摸不釵不簪全無裝飾的青絲。今天她長髮垂直,腦後紮了條紅繩,襯得她的下巴清減了些,使她看起來更為淒婉動人。 西恩出神的望著她。他的蝴蝶家居打扮,幽暗的光線下分辨不清她衫裙的顏色。她荷葉型的衣袖垂下桌沿,形成優美的弧形,距離他那麼近,在向他提出邀請。屋子上下只有他們兩個人,只消西恩伸過手去,輕輕牽動她垂下桌沿的衣袖,珠簾後,懸掛百鳥朝鳳的幃帳的罩子床喜氣未退,深垂的羅帳等待他去撩開。 然而,英國人只是出神的望著他的蝴蝶,好似他已經感到心滿意足。 情人節,這是一個可以點石成金、空氣充滿魔術氣氛的日子,西恩·修洛的懷裡揣著一粒有刺孔的香橙。他模仿歐洲古老相傳的迷信,用針把香橙刺滿小孔,睡覺時放在腋下,等到情人節那天送給他思念的情人吃,據說會令對方更愛他。西恩如法炮製,懷中揣著香橙,卻提不起勇氣取出它,一瓣瓣剝開,喂入她等待著的嘴裡。 他的蝴蝶在等待著被愛,儘管她嘴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裝得漫不經心,頻頻為他倒茶遞點心。然而,英國人只是出神地望著她。 傾心於他的蝴蝶之後,西恩·修洛隱名埋姓,看遍殖民地的醫院,在泌尿科的儀器下,接受一遍又一遍的檢查。醫生診斷他的器官狀態良好,說他的性功能障礙應該是屬於心理的因素。西營盤國家醫院一位崇拜佛洛依德學說的年輕醫生,暗示西恩是否戀愛著的是個不該愛戀的女人,他瞄了一眼病歷上的婚姻狀況一欄,看到西恩謊稱已婚,年輕的醫生為自己輕易得到結論而沾沾自喜,他振振有詞地抬出一個性心理學上的名詞: 外遇性陽痿。患者由於內疚、負罪感,對環境的不適應造成的恐懼,神經緊張不得鬆弛,因此不舉。 「應該是屬於暫時性的!」 年輕醫生對他眨眨眼,拍拍肩送他出門。 西恩聽了,稍覺安慰。般含道二樓那封閉的密室,幽微流蕩的氣氛裡,那一堂沉重黑色的桌櫃傢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蘭花粉混合著花露水的氣味,聞久了使他的頭發暈。西恩以他慣有的微駝的坐姿,縮手僵硬地坐在那裡,只感覺到不自在。他與他的蝴蝶距離才一尺之遙,卻使他感到遠不可企及。珠簾後,隱約可見的那座帳幔深垂的雕花罩子床,更令他生恐懼而裹足不前。 他的蝴蝶守候著他,手肘撐著雲石桌面,荷葉袖優美的斜垂下來。她背後椅搭的織金刺繡閃著幽光,映照著她,西恩看不到火焰,卻感覺到她在燃燒。 這個人前人後不斷被議論著的女人,一開始西恩對她的過去便有所風聞。社交場合中,他感覺到那些自以為優越過人的仕女們,從骨子裡對他的女伴的不歡迎,西恩倒是被她的那種奇異的魅力所吸引。歲月似乎不敢在她的臉上駐留,他無從知道他的蝴蝶的年紀,那是一種廢墟的美,夕陽下的廢墟,謎樣的神秘而凝止。 西恩只能出神的望著她,細心照料她的精微的感覺,他把他的蝴蝶和鴉片煙繚繞的妓院聯想在一起,便不自覺地從心裡起了一陣不潔的嫌惡。從小清教徒式的教養作祟使然。西恩把自己放逐到東方來,以為從此可以擺脫他至今仍活在維多利亞時代、注重道德和秩序甚於一切的他的母親,然而,當他面對他的蝴蝶時,他為自己的逃離感到徒勞。 搬入雲園後,黃得雲捏著細紗白手絹,在雲石廳的那張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來。她等待著憑窗而立咬著煙斗的西恩轉過身來,向她走近;她等待著被愛。然而,西恩背對著她,偶爾回過頭來,把煙灰彈在茶几上的煙灰缸,美人椅上的黃得雲感覺到他只是在出神的望著自己,遠遠地望著。 雲園的紅茶花頭一回盛開,西恩陪伴她漫步紅花叢中賞花。他提到上個週末到新界採集植物標本,大帽山山頂野生的山茶樹開得正盛。 「花是雪白的,小小一朵朵,開得很密,漫山遍野,像一片雲海,美極了,難怪本地人叫它雲霧茶花。」西恩拉扯過一枝紅茶花,撫弄著黃色的花蕊,「這種紅山茶,跟山上的雲霧茶花一樣都是野生的,屬於香港土生土長的山茶科植物。」 早在西元一八四九年到香港來搜集植物標本的艾利森,就曾在他所著的書上提到這種美麗的野生花木,西恩說著,又讚賞紅山茶花之美。 「美是美,可惜花和枝幹的距離近了些,難道你不覺得嗎?」 聽了如此細緻入微的觀察,西恩不禁把視線從那朵紅山茶轉移到黃得雲的脖頸,那天她穿了低領緊身的西式湖綠連衫裙,露出一截雖然鏤刻歲月卻仍不失細長瓷瓶一般優雅的頸項。西恩折下那朵紅山茶,為她插在一頭新燙的鬈髮鬢邊。他的手捨不得離開她,手背輕輕地滑劃過她細心保養的下顎,克制不住地撫摸她仍然膩滑的脖頸。兩個人挨靠得那麼近,不知不覺地擁抱在一起。他俯下臉吻她,先是用舌尖試探,靖蜒點水似的在她的唇的邊緣點了一圈。被吻的承接他的舌尖,忍不住踮起腳跟攫獲住男人的潮濕的薄薄的嘴唇。 深秋黃昏的夕陽,斜射紅山茶有蠟光的樹葉,閃耀出油綠、蔚藍、深紫不同的顏色,晚霞染紅了花樹叢叢裡耳邊鬢邊廝磨的情人。 他對她的情愛也只止於此。 那一晚舞會後,離開雲園,西恩最後一次挽著黃得雲來到紅梯下。他百般不舍地向她告別,仍舊沒有陪她上樓,只是寂寞地目送著他的蝴蝶一手牽曳晚禮服的裙襬,一手扶著典雅的紅梯扶手婉轉迴旋上樓,一級一級,很慢很慢地往上走。她的體態失去了下梯時的輕盈,西恩眼角閃著淚光,他放棄了克制感情的紳士教養,動情地想登上紅梯,追隨他的蝴蝶上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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