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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四章 驚變

  一

  黃蝶娘承認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Party Animal。她天生愛熱鬧,擠在人堆中永遠豔光活力四射,生命的意義盡在於此。「當然,還有做愛。」她趕緊聲明。我深知她愛出風頭湊熱鬧,每次藝術中心邀請海外負盛名的演藝團體來港演出,節目結束後的酒會從來不敢漏掉她。每年二月的香港藝術節是殖民地的文化盛事,歐美頂尖的音樂舞蹈戲劇表演團群聚香江,各國駐港領事館、贊助商家的請帖滿天飛。黃蝶娘加入一群自稱有文化、有錢有閑的女士們,白天打扮得妖嬌燒燒地當義工,接待海外來表演的藝術家。她被分派到機場去接一位維也納來的大師級鋼琴家,安排他住進半島酒店。鋼琴家一放下行李,命令她立刻在他下榻的套房安置一台史但威鋼琴讓他練琴。黃蝶娘銜命下樓找酒店總經理交涉,鋼琴家如願以償,黃蝶娘說全靠她在那瑞士經理身上下的功夫。

  「拿一台史但威鋼琴來換你,」我開玩笑,「那經理太虧了。」

  藝術節派給她另一項充滿挑戰性的差事,在香港找一輛車門特大的賓士轎車來容納三百多磅的義大利男高音。難為黃蝶娘達成任務,如期把歌唱家送到音樂廳;然後,趕回去換上晚禮服,像一隻漂亮的花蝴蝶,從一個演出前酒會飛到另一個香檳慶功會,忙得不亦樂乎。

  不過,黃蝶娘有時必須為工作而犧牲玩樂。萬寶路煙草公司贊助紐約芭蕾舞蹈團來港表演,跳完尼津斯基的《牧羊神的午後》,在香格里拉酒店宴會廳舉行一個場面豪華盛大的酒會。黃蝶娘那晚必須帶倫敦劇團的導演去接受香港電臺的訪問。當她從廣播道趕到酒店的宴會廳,已是燈火闌珊人去樓空了,氣得黃蝶娘跳腳。我沒膽告訴她煙草公司可能為損害煙民健康贖罪做補償,那晚的宴會出現了四種不同產地的魚子醬,各盛放在卡地亞出品的大銀碗裡,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魚子醬,品嘗之下,以黑龍江的為極品,勝過蘇聯和伊朗的。

  為期一個月的藝術節落幕了,黃蝶娘從別墅、私人會所、遊艇的送別狂歡會中突然安靜下來,畢竟無法對著牆壁坐在家裡發愣,她寧願自降身價跑去參加一個新居入夥的聚會。主人是個會計行的職員,年紀不太大,已經奮鬥得天庭半禿,總算儲蓄了一筆錢,付了首款在半山羅便臣道分期付款一間小小的公寓。黃蝶娘在藝術節當義工時認識的,他附庸風雅自稱是個室內樂迷,見黃蝶娘光臨,說了些蓬蓽生輝的話,把她帶到落地窗前炫耀星火點點的海景。

  那晚的客人都是銀行、會計行、股票行的中層職員,也有兩個是政府部門的低層公務人員。雖然一個個身穿皮爾·卡丹的牌子,喝紅酒,談音響,黃蝶娘一眼看出這群中年的專業人士,全都出身寒微,他們沒有祖蔭家世做後盾,而是靠苦學申請獎助金受完高等教育,甚至海外留學回來。他們憑著一張文憑,加上幹勁衝天,力爭上游,正在一步步往上爬。

  「我的上帝,一屋子俗惡的中產階級專業人士!」

  黃蝶娘拿腔拿調。

  其實他們是港督麥裡浩本土化政策下出爐,第一代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出生於二次大戰後,受到殖民式西方教育的洗禮,嚮往資本主義的成就,已經在政府部門或企業管理階層占了不大不小的位置,對自己的專業知識頗為自信自負,野心勃勃。這群新興的中產階層開始無法容忍由上而下的傳統殖民統治,漸漸形成一個壓力團體,憑他們的專業知識批評香港的經濟政策和政府施政方針。

  憑我這外來者的冷眼旁觀,我覺得七十年代後,香港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濟發展有如此驕人的成就。除了得力于它先天優越的地理位置,水深廣闊的海港適合發展開放型的海島經濟,政府徵收低稅率,對經商一向採取放任不干預的政策,加上完善而穩定的法律制度外——這些條件無疑地可幫助經濟的發展和促進社會繁榮——另外有一項官方文宣很少被提及,卻令我心折歎賞的,是香港人的勤勞搏命,兢兢業業。不要說黃蝶娘在新居入夥聚會上碰到的那些專業人士全是拚命的工作狂,就連一般學有專長的女強人,有的還是嫁入豪門的貴婦,每天由司機開著大房車載來上班;別看她們身穿香奈兒套裝,珠光寶氣,做起事來一樣不含糊。

  就是這些本土的專業人士為香港的社會注入了活力。八十年代初,長期以來受英資財團壟斷控制的經濟,也因兩位華人企業家的崛起而改寫了殖民地的歷史,先是有「世界船王」之稱的包玉剛收購英資的九龍倉控股權,華資勢力抬頭;緊接著,地產巨富李嘉誠成為殖民地老牌的滙豐銀行的執行董事,逼迫香港開埠以來享盡特權的英資怡和集團退居第二位。

  我眼見了香港經濟結構的轉型。

  黃蝶娘發現自己置身一屋子俗惡的中產階級專業人士,並沒有拿起皮包,返身便走。她帶著幾分好奇留了下來,觀察這一個不被她熟悉的族群。這些人不靠出身家庭、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所進的學校、所屬的會所,甚至教會相濡以沫,他們是消費時代的新族類,崇尚設計師的名字,以所穿的名牌來識別定位,以設計師的風格來代表自己。

  那晚黃蝶娘結識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中產階級男友,彼得·馮,他是港九一家速食連鎖店的推銷拓展部經理。出生九龍鑽石山的木屋,從中學到大學一路向政府貸款繳學費,自覺有文學細胞,中學時代即向《學生週報》寫稿賺稿費;讀港大經濟系時,充當外國學者的研究助理賺取生活費。學生時代鬧過學潮,當學運領袖,標榜貧窮節儉,參與保釣、中文運動,反貪污爭取社會公義等活動。畢業後,加盟新興的速食業,一路升為九龍區的經理。

  彼得·馮告訴黃蝶娘,這份工作簡直是為他量身訂做的。他母親為了養家,在茶樓推點心車,他從小就被帶去打工,隨著貨車到龍蛇混雜的市場載貨,對旺角廟街一帶瞭若指掌,摸准當地居民的消費心理,建議老闆在西洋菜街開速食店。

  「那時自助餐的風氣還不普遍,一些年紀大一點的顧客坐在凳子上,等不到人招呼,憤憤而去。窮學生卻很幫襯,豐儉隨人,速食店就這樣做起來了。」

  隨著香港的節奏愈來愈快,速食店的觸鬚伸展到中環,彼得·馮的老闆靠小食肆發展成連鎖店,成為股票上市公司,躋身富豪之列。黃蝶娘覺得這簡直是神話。她說,她決定去體驗一下速食店的氣氛,跑到中環銀行大廈的「大家樂」排隊買葡國咖喱雞飯,免費附了一碗湯。她說,她戰戰兢兢地端著盤子找尋座位,被身後的人喊她讓路,一下手忙腳亂,打翻了塑膠碗裡的湯。她氣餒地把整盤速食丟入垃圾桶,返身奪門而出,到隔壁富麗華酒店吃西餐。

  黃蝶娘結束了速食店之旅,她和彼得·馮的愛情卻開始進入情況。這是他的第一次戀愛,整個魂魄全給黃蝶娘勾攝了去,愛她愛得發狂,口口聲聲說要為情而生為情而死。黃蝶娘雙手交插胸前,捧著心模仿彼得·馮的姿勢。他學著流行小說的句子,什麼相思未眠的深夜,他抽著薄荷香煙,耳聽如泣如訴的情歌,想念情人的淺笑,無限的捨不得——

  「他說他在學校學過兩年小提琴,哪天要到我窗下拉情歌,傾訴他的綿綿情意。」黃蝶娘撫著胸,「上帝保佑,千萬別讓他這麼做!」

  「我看你欺負人家情場生手,你是怎樣把他給迷得神魂顛倒的?不用猜一定是玩些欲拒還迎的把戲,故做貞潔烈女狀。」

  黃蝶娘點頭承認,滿眼睛都是笑。

  「把他給戲弄夠了,也該慰勞一下老實人,其實我是忍不住了——答應獻身。哇,才睡了那麼一次,他便以終身相許,說什麼他對我是——哇,好難的中文。」黃蝶娘翻著眼白費力地,一頓一頓地,「聽好,我用背的:什麼藤生樹死死也纏,藤死樹生纏到死,說我這輩子被他纏定了。嚇得我差點翻下床,拔腳立刻逃走——」

  我拍手大叫活該,又向黃蝶娘逼供:

  「這個專業人士的功夫如何?有什麼不一樣嗎?」

  歪著頭,黃蝶娘回味了一下:

  「像操作機器一樣,沖進沖出,很色,好像少了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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