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二二


  二次大戰期間,日本佔據香港,接收滙豐銀行大廈作為行政中心,改名總督府。已經升任為銀行總裁的西恩·修洛被迫棄職。他隱居鐘樓,足不出戶編錄採集的植物標本。西恩·修洛瘦高的身子,依然是微駝的坐姿,只是兩鬢微微帶霜,他是等黃得雲等白了頭。

  通往鐘樓的樓梯被封死了,無路可上。我悵然地回到雲石廳,壁爐上有一面殘破片片的鏡子,我拂拭厚厚的灰塵,試著從殘鏡中拼湊雲石廳盛極一時的熱鬧景象:

  璀璨耀目的威尼斯水晶燈下,樂隊奏起華爾滋舞曲。西恩·修洛向他的舞伴鞠躬,溫柔地拉著黃得雲的手,在全場賓客的注目中,步入舞池,為當晚的舞會開舞。她珍珠色的長裙搖曳,在樂曲中旋轉旋轉——接下來從大廳各個角落,一對對翩翩起舞,轉眼間充滿了整個舞池。

  雲園的舞會並不因日本人侵略內地,時局緊張而停止。相反的,以救濟過港難胞、籌款捐獻前線抗戰的名義舉辦的宴會舞會,更是連續不斷,幾乎到了夜夜笙歌的地步。出入雲園形形色色的賓客,其中不乏南下避難的國民黨政要名流、紳商巨賈。隨著時局惡化,上海、南京淪陷前夕,不少党國元老、名公巨卿、外交軍事界的風雲人物南來。一時之間,名流群集香港,人物薈萃,一時無兩。孔宋家族在淺水灣還有別墅,宋家三姊妹齊來共聚,互話家常。

  香港的上流社交圈聞嗅不到一絲抗戰的氣息,在山雨欲來的前夕,嬉遊無度盡情玩樂享受。

  賽馬、高爾夫、木球賽、遊園會、舞會無日無之,他們全都認為日本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攻打香港。黃家婆媳經常決定不下該赴哪一個聚會,為自己分身乏術而發愁。黃得雲在自家開的舞會中,望著一對時髦的年輕男女在探戈舞曲中舞姿美妙地前仰後合,她考慮週末究竟該去馬會聆聽蘇格蘭兵樂團的演奏,接下來出席香港酒店的舞會,抑或是參加半島酒店為籌款購買戰機的盛大宴會,一曲終了仍未決定。

  黃理查也不時面臨類似難以取捨的困擾。他在陪殖民地英國官員打木球聯絡感情,和出席日本駐港總領事的海上遊艇派對之間猶豫不決。他的妻子黎美秀的生活更充滿了尖銳戲劇性的對比。白天她全心全意投入救濟難民的工作,在港、九幾個慈善機構之間疲於奔命。她一早到天主堂辦的公共食堂給難民施粥,施寒衣,下午到醫院慰勞過港的傷兵。她分秒必爭,傍晚時出現在九龍塘把教室改為縫製軍衣的工廠,幫助義工車縫征衣送往前線,工作到天黑,才一路摘掉沾在頭髮、衣服上的線頭,跳上門外恭候的自用汽車,讓司機飛車回雲園化妝換禮報,參加晚上的宴會。

  黎美秀手持香檳酒杯,和宴會上的夫人太太們談起從前到醫院當義工的往事,覺得恍如隔世。在那承平的年代,身為慈善會主席的黎美秀,每個月一次率領富太太們到醫院慰問病人。當她們滿臉同情的來到病床前,向床上的病人一一殷殷慰問,臨別把贈送的禮物交到病人手上時,一個個自然而然地把臉對住隨行的攝影記者的鏡頭,隔天報紙的社會版以顯著的版面報導女太太們這項義行。

  港、九的醫院為了爭取下一年度的大筆捐獻,十分重視黎美秀安排的訪問,紛紛在太太們翩然來臨之前,灑掃病房,給病人換上乾淨的制服,插上鮮花,掛上歡迎的旗幟,使得病房洋溢著節慶的氣氛。一大早病人打起精神期待女太太們的出現。她們五顏六色勾花點綴的旗袍時裝,披金戴翠的首飾,胭脂水粉的香味,都將留在病人的眼前、鼻子裡,陪伴他們度過單調痛苦的病房生涯,直到下一個到訪日。

  這些插著鮮花、床單乾淨的病房,現在擠滿了上吐下瀉患霍亂的難民,以及血跡斑斑的傷兵。傷患大多,病床不敷使用,只好在各醫院外的空地搭上竹棚來安置。在家裡僕婦如雲的黎美秀為了照顧病人,脫下華衣麗服,再下賤骯髒的工作都親自而為,嚇壞了從前捧鮮花巧克力去探病的女太太們。

  晚年黎美秀坐在輪椅上回憶,她之所以換了個人似的拚命服務,是為了替黃理查向天主贖罪。她的丈夫不顧露宿公園野外、幕天席地的可憐難民,也無視于棲身騎樓、流落街頭的老弱婦孺,甚至餓殍遍地的淒慘景象。她丈夫旗下規模龐大的營造公司只撥出一小批人力幫助搭建新界的難民營,卻集中人力為身懷鉅款逃難的高級難民在渣甸山、淺水灣趕建巨宅別墅。

  七

  雲石廳外的雨愈下愈急,阻礙了黃蝶娘的計畫,無法帶我到前院探查搭建戶外舞臺的可行性。

  「老天不合作,下次吧!」黃蝶娘拉著我,「走,帶你去Great Grandma的房間。上樓去,好讓你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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