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叔青 > 寂寞雲園 | 上頁 下頁
二一


  雲園的鬼故事中有一則是每當月圓之夜,二樓長廊會出現一個離地而飄的白色影子,從一頭飄到另一端,然後鬼影在樓下的廚房重又出現,接著傳來杯盤碰撞的聲音。這種現象被人附會為當年沒被喂飽的孤魂餓鬼自行到廚房開鍋煮食,其實那只是患有嚴重失眠症的黎美秀,半夜到廚房煮熱牛奶。她披著白色睡袍,坐在一把高腳凳上,雙手握著一杯熱牛奶,並不去喝它,一直到牛奶漸漸冷了,還是握住不放。她坐到窗外透著濛濛光。雞啼天亮了,然後回到二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黎美秀當家後,把廚房重新裝飾了一番,地上鋪著黑白相間的小瓷磚,紅銅的鍋勺掛了一牆。她極端講究衛生,規定廚師下廚之前,必須先用刷子把雙手刷洗乾淨,再圍上圍裙。那張纖塵不染的白色切菜台,以及洗手的大水槽使人聯想到黎美秀的奇特癖好:到醫院協助醫生解剖屍體。

  黃蝶娘小的時候志願長大後要當廚師。

  「圍上雪白的圍裙,頭上戴那頂麵包似的帽子,神氣得什麼似的!」

  黎美秀三天兩頭大宴賓客,廚房四個角落各擺了一台雙層的美國西屋大冰箱,一打開,裡頭永遠塞滿食物,黃蝶娘跑到廚房瞎攪幫倒忙。

  「廚娘串通傭人聯合起來整我,」她說,「他們把我抱上高腳凳上,給我一把小刀,讓我切洋蔥,切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六

  那天從拍賣會場奪門而出,黃蝶娘站在香港會所門口,眼前閃過即將遭到相同命運的雲園,靈光一閃,她突發奇想,既然古堡象徵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何不在怪手、推土機入侵之前,就地安排它一個轟轟烈烈的終結。她預備放棄藝術中心的表演場地。

  「反正你們小劇場也大小了,容納不下我的家族。」

  十足最後貴族的口氣。

  雲園全盛時期,全香港最名貴的汽車三十幾輛全都停在古堡前院,黃蝶娘遺憾自己沒趕上那些熱鬧的排場,她為自己的新構想而雀躍了。

  「舞臺就搭在古堡的前院,有兩種形式:一是希臘式的扇形劇場,一是把舞臺搭在中央,演員在場中表演,造成與觀眾的接近互動,反正面積夠大!」

  我眼前浮現一個古堡前燈火輝煌的舞臺,那好像是只有在歐洲才可能發生的。義大利男高音帕華洛帝在古城西也那的廢墟前舉行演唱會,星空下的觀眾如醉如癡。另一景是雅典的古希臘劇場,演唱《莎樂美》歌劇。前兩排的貴賓席,仕女們肩上圍著貂皮披肩,在六月天黑得晚的地中海藍空下聽歌劇,我在藝術中心的資料室看過這兩卷錄影帶。

  「我想到一個戲劇性的開場,你聽著!」黃蝶娘說,「Great Grandma黃得雲——就是我——拿了把象牙扇,黃昏時倚在回廊的欄杆看日落,一直到最後一抹晚霞從天邊消失了,黃得雲從回廊慢慢走到舞臺,燈光啪一下亮了——」

  於是,我有了雲園之行。

  沿著陡得不能再陡的斜坡,我眼望矗立山嶺的黃色花崗岩古堡,迂回而上。雲園的外觀依照維多利亞時代的堡壘式樣而建,鋸齒狀的屋頂尤為顯眼,為了驅逐亞熱帶暑氣而加上的寬闊回廊,使雲園充滿了殖民地式的色彩。

  靠靠的細雨飄了下來,黃蝶娘撐了一把黑傘倚著雕花黑色鐵門等我。她穿了一身黑,臉上脂粉不施,帶有幾分感傷。為了懷舊,也為了培養寫劇本的靈感,她住進即將被拆卸的「雲園」,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間。我們共撐一把傘,沿著兩排聖誕樹向古堡走去,我心中對慕名久矣的雲石廳充滿了興奮的憧憬。

  黃家大興土木,興建雲園的年代,正逢滙豐銀行第二次重建,西元一九三四年在那棟羅馬式的古老建築的原址,新建了十二層高的大廈,雲園雲石廳用的兩種大理石:亞殊波頓和波迪仙奴,據說和滙豐銀行同一個來源。黃家靠西恩·修洛的關係,購買義大利名廠的精美大理石,尤有甚之,黃得雲對雲石的色澤挑剔嚴格,為了符合她人到中年的心境,黃得雲從樣板中千挑萬選,最後決定選了泥金與銀灰作為雲石廳的主要色調。聽說她的選擇頗合乎西恩·修洛新古典神秘主義的審美。

  沒想到雲園完工後,為了雲石廳內部的佈置,兩人在品味上有了相當明顯的分歧差距。出乎所有人——這當然包括黃得雲——意料之外的,西恩執意他的東方情調,堅持要在模仿蘇格蘭高地古堡風格的雲石廳,在武士的甲冑武器及打獵的犛牛、鹿頭標本之間,擺設一人多高的康熙五彩人物彩繪大花瓶;拱門下、石柱旁的紫檀高幾上,端坐一尊尊長眉高鼻神情寂然肅穆,或嘴角微現笑意,結跏趺坐的鎏金釋迎牟尼坐佛、彌勒佛;牆角黑漆彩繪的六扇屏風前,兩旁各端立一尊頭戴高冠,臉露慈悲,左手執拂塵,右手握淨瓶,增帶飄掛的宋代木雕觀音菩薩立像。而那盞光芒四射的威尼斯水晶吊燈下,壁爐上的雲石台兩邊,各擺一件蟠螭紋的青銅壺。

  「當然還有線條簡單優雅的明代桌椅。」黃蝶娘邊走邊告訴我,「總之,英國人要把雲石廳佈置成古色古香的中國情調。Great Grandma卻不知從哪裡搬來好幾尊希臘女神石雕,弄了一屋子金光閃亮的路易十四西洋傢俱,把英國人本來要請畫師彩繪《西廂記》壁畫的那一面牆,掛上一張洛可哥風格的狩獵西洋掛氈。」

  「結果呢?」

  「各擺各的,使雲石廳中西合璧。」黃蝶娘說,「小時候我躲在維納斯雕像後,跟女傭捉迷藏,和景德鎮燒的青花戲出人物大花瓶比高度。我就是這樣長大的!」

  「這就是雲石廳!」

  黃蝶娘帶我走進一個徒具四壁的大理石大廳,依舊綿綿飄落的雨及大理石空屋滲出的寒氣,使我冷得縮起肩膀。

  這空無一物的廢屋,怎麼會是三十年代中期以後夜夜燈火輝煌,一個接一個永遠舉行不完的宴會、舞會的雲石廳?懸掛大廳當中那盞巨大美麗、一點亮就滿室生輝的威尼斯水晶吊燈早已不知去向,連天花板的鐵鉤都無跡可尋。傳說黃得雲去世後頭幾年,每逢祭日那晚,水晶燈會輕微地搖晃,把黎美秀嚇得面無人色,以為婆婆的陰魂沖著她而來。

  呵,我是怎樣一廂情願地以為跨進雲石廳,等待我的是驚心動魄的場面。我原以為我可感覺到空氣裡仍然殘存著黃得雲輕微的呼吸,銀灰的大理石地板有她駐足、來回踩踏過無數遍的足印。雲園的女主人不可能完全消失,她捏著細紗白手絹的手輕拂過大廳上每一件傢俱,邁著細細的步子,最後在那張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來,而西恩·修洛則是憑窗而立,咬著煙斗,偶爾回過頭來把煙灰彈在茶几上的煙灰缸,咯咯有聲。美人椅上的黃得雲感覺到他在出神的望著她。她等待著被愛。然而,兩人只是對望了一眼,默然無語——

  即使人亡物也應該還在,我以為我可以從牆上沉重畫框裡的畫像、壁爐前的搖椅、桌幾上的白銀香煙盒,甚至擺放煙斗的煙灰缸——任何蛛絲馬跡去想像雲園主人活動的情景。

  我東尋西覓,在空虛中找尋吸引我視線的附著點。然而,我失望了。

  也許我應該離開雲石廳,穿過回廊去推開古堡一扇扇深鎖的重門,一窺背後隱藏的寶藏,像西樓偏廳的「瓷器金字塔」,那是西恩·修洛在他的東方情調無法完全在雲石廳表現後,轉移到這裡來發揮的,他參照十八世紀歐洲皇家貴族的瓷器室,設計了一座壁龕,將他歷年來收藏的瓷器精品,兼顧器物的造型與美感陳列佈置。

  這匠心獨具,浮雕一樣的傑作,曾經被當年一份建築雜誌當作封面報導,可惜我至今緣慳一面。

  當年雲園每次宴會後的餘興節目,是參觀「瓷器金字塔」。西恩·修洛充當導遊,解說壁龕上造型稀罕,特別精雅的美瓷。他雙手捧起一件青翠如玉的龍泉菱口小碗,讓聽眾傳觀,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個女客手中之前,溫文地示意她把手指上五克拉的大鑽戒取下,恐怕戒指碰撞如玉的青釉,刮出痕跡。

  「龍泉窯青瓷的法文是Celadon。」西恩講述名稱的來源,「十六世紀末期,法國一位小說家的書中描述牧羊人Celadon與牧羊女的戀愛,後來小說搬上舞臺。飾演牧羊人的演員穿著美麗的青色戲服,只有剛傳入法國的龍泉青瓷可媲美,於是,中國的青瓷便以小說主人翁命名。」

  賓客辭別雲園,踏著月色回家,路上回味指尖撫觸千年古瓷溫潤如玉的感覺。

  瓷器金字塔已然無蹤無影。在黃蝶娘的引領下,我從古堡的一個房間穿過另一個房間,每一扇門大敞,通行無阻毫無秘密。然而,我還是不死心,讓黃蝶娘帶我穿過東翼的回廊盡頭,走上通往鐘樓的樓梯。當年裝修雲園時,西恩·修洛趁回返倫敦銀行述職之便,特地到布萊敦參觀The Pavilion皇宮,他希望這座英國君王築建的東方宮殿可以啟發他佈置雲園的靈感。他在無意之間發現了宮中皇后寢室牆上壁紙的複製品,大喜過望,悉數買回。那蝴蝶圖案的牆紙,貼滿了鐘樓圓形的牆,連天花板也不放過,傳說一走進這群蝶飛的鐘樓,有如置身繽紛的蝶穀。

  蝴蝶,我的黃翅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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